疫鬼(三)

    夜色浓稠,太守府却灯火通明,成为了明州城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姚照在府中设宴,给主角团接风洗尘:“四殿下,路世子,裴大人,白鹤虾仁是明州百姓最喜欢的一道菜,你们不妨尝一尝,体验一番明州的美食风情。”

    虾仁是河中最新鲜肥美的鲜虾,个个饱满剔透,配合着清幽茶香,勾人味蕾。

    谢扶渊尝了一口,停下动作,点评道:“虾的鲜美和茶叶的幽香融合,清爽不腻,的确是一道很不错的菜。”

    “是吗?我也尝尝。”裴子轩半信半疑地夹了一粒虾仁。

    姚照闻言,心头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他和长史杜璟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点笑意。

    杜璟立在一旁,很快垂下头,他已是而立之年,一身长衫落拓,一副谦逊顺从的模样。

    姚照做了十几年的太守,深知为官之道,如今的局面,既不能对皇子不周不密,又不能太过铺张浪费,否则恐有漠视百姓疾苦的嫌疑。

    他当时急得上火,最终还是杜璟提议,不妨请城中有名的厨娘,做一桌地道的明州菜,既不张扬,又可以让皇子体恤民情,可谓是一举两得。

    谢扶渊不动声色地将两人的动作收在眼中,随意道:“白鹤云游满金都,姚太守,本皇子记得,白鹤茶以前是文人墨客、达官贵人品茗的首选。”

    “四殿下也说了,那是以前。”姚照说起此事,面色郁郁,“今时不同往日了,那些个贵人们的口味变了。”

    明州多山地丘陵,很适合茶树生长,白鹤茶因为泡在茶水中似白鹤展翅而得名,风雅兼具,很得爱茶之人的欢心,最盛之时,金都各大宴会上的清茶全是白鹤,故有了“白鹤云游满金都”的说法。

    可金都的热情很快消减,近几年,他们又爱上了别的名茶,白鹤茶也就慢慢没落了。

    “茶中名品,我倒是很中意白鹤。”路清澜浅笑,话锋一转道:“但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白鹤的味道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姚太守愣了愣,叹气道:“同样的山,同样的水,茶叶的味道怎么可能变了。”

    丫鬟托着精致的酒壶和青瓷鸡缸上前,姚照顺势换了话题,他笑道:“殿下,世子,你们或许都品过明州的茶,但肯定没有尝过我们明州最特别的酒。”

    酒倒进鸡缸,色泽黑红,气味醇厚,还带着浓浓的果香。

    裴子轩伸长脖子好奇道:“这是什么酒啊?”

    “……桑葚酒?”沈翎辨认出了其中的味道,但有几分不确定。

    姚太守惊讶道:“姑娘好眼力,的确是桑葚酒。每年桑葚成熟时,许多农户家都会酿上些桑葚酒,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取出来享用。城中有家酒楼的厨娘,她酿的桑葚酒,堪称明州一绝,就是不知你们可否饮得习惯?”

    桑葚果不过是寻常野果,他们这些天潢贵胄哪里有几乎见到这种东西?

    裴子轩对新鲜玩意都很感兴趣,他眼巴巴地望着姚太守亲自一杯一杯地给桌上的人斟酒。

    姚照很是会谄媚,连敬酒的顺序都是根据他们的地位来的,轮到裴子轩时,他献宝似的将自己的那份递到了沈翎面前,“翎姐……”

    话到嘴边,他忽然换了个称呼:“阿翎,你先请。”

    裴子轩见过四皇子和路世子的稳重,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不成熟,少年人开始装大人,最先改变的就是对沈翎的称呼。

    沈翎虽有意避开裴子轩,可到底有年少的情谊,她的心又不是铁打的,他刻意的讨好到底让她有些心软,她道了句:“谢谢。”

    裴子轩立刻正襟危坐,可翘起来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住,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两道意味不明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沈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偏头,就看见一杯桑葚酒放在了楚楚的面前,握着酒杯的主人是……她的师弟。

    楚楚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两侧发髻垂下来,像是兔子耷拉着的耳朵,不高兴极了。

    听见酒杯碰撞的声音,她抬起头,眼睛里映出少年那张白玉无瑕的脸。

    李月楚还陷在那些惨烈的画面中,心中戚戚,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此刻看见洛观屿,竟然有种千帆过尽的悲伤,一时眼角都有些湿润。

    洛观屿望着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冷不丁道:“……睡傻了?”

    李月楚:……

    对小洛的心疼在瞬间消失。

    她喝一口桑葚酒,没好气地回怼:“你才傻了。”

    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将她彻底从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中抽离出来,李月楚这才感觉到腹中饥饿,开始埋头认真吃饭。

    反常的叶三小姐,似乎又恢复了她生龙活虎的模样。

    洛观屿盯着她随着动作摇晃的发带,突然有一瞬心慌,他何时……这么关注叶楚楚了?

    他猛地移开自己的眼神,灌了一口桑葚酒,像是要掩饰什么。

    洛观屿攥紧了衣角,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少女刚刚看她的眼神,那双晶亮的杏子眼中,全是他的倒影,眸光中都是悲伤和疼惜,就好像……她很在乎他。

    *

    初夏时节,夜晚带着微弱的凉意,廊庑下的烛火被透过灯纱,在地面投下昏黄的光晕。

    主角团长途跋涉,身心疲劳,晚饭后都回房早早休息去了。

    李月楚坐在廊庑长凳上,抱着个酒壶,望着天际长吁短叹。

    这回她没有去干涉记忆幻境中的发展,但人算不如天算,她在关键时刻居然被叫醒了。

    幻境里,小洛观屿完全失去了神智,如同一个毫无感情的杀器,冷漠地操纵着泛着寒光的银丝,就在李月楚以为他要酿成大祸时,一个白袍老道从天而降,阻止了这场悲剧。

    如果没有猜错,这老道就是捡洛观屿回玄灵观的那位真人。

    洛观屿的那把剑,无疑就是邪物无岁笔,白袍老道肯定是在中间做了什么,才将无岁笔压制住,伪装成了剑的模样。

    可洛观屿那时如此年少,到底是怎么和这邪物扯上关系的?

    李月楚拍拍有些发烫的脸,又喝了一大口桑葚酒,干脆不想了,反正还有机会,下次她一定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感觉有点晕乎乎的,这桑葚酒喝起来甜丝丝的,没想到居然还有后劲儿。

    李月楚努力保持清醒,穿过庭院,想赶紧回到自己的屋中。

    这醉意来得突然而猛烈,眼中景都开始有了重影,台阶一个变成两个,脚底一空,朝着地面直直摔了下去。

    空中响起细微的动静,酒壶哐当掉在地上,桑葚酒哗啦哗啦流了一地。

    少女腰间裹上了细细的银丝,被拉到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她使劲睁大眼睛,可眼前的人不停地晃啊晃。

    “洛……观屿,好多个洛观屿。”

    “你晃什么呀?”她似乎还有点生气,试图摁住他的身影,“你别晃,我头晕。”

    少年闻见她身上浓郁的酒香,又见她到处摸来摸去,很是心烦意乱,“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喝酒?”

    “你……胡说!我没喝酒,没喝酒。”她像是要证明自己,摊开双手给他看,笑得一脸痴呆:“嘿嘿,没有酒哦。”

    洛观屿瞥了眼地面的酒壶,算了,他和一个喝醉的人又什么好说的。

    少年握着她的肩膀,将她调转了个方向,附身给她指了个方向,道:“前面那个房间,看见了吗?自己回屋去睡觉。”

    “哦,回去睡觉,回去睡觉。” 李月楚重复了两遍,突然扭过头,“……那你去哪儿?”

    两人的距离非常近,几乎呼吸可闻,洛观屿甚至嗅到了她唇齿中的酒香。

    少年对上那双小鹿似的眼,心跳漏了一拍,然后若无其事地直起了身,“我有事。”

    “那……我也有事。”

    洛观屿气笑了,盯着她问:“你有什么事?”

    “我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烂七八糟的思路像是团毛线绕了起来:“回去……睡觉。”

    洛观屿唇角扬起,开始敷衍她:“对,你的事情,就是回去睡觉。”

    “事情就是……回去睡觉。” 楚楚的眼睛一亮,像是突然理清了思路,“……我们的事情就是回去睡觉……一起睡觉……我们回去一起睡觉。”

    洛观屿神情僵住,“……你说什么?”

    李月楚踉跄了两下,提高音量,口齿清晰道:“我们一起睡觉!”

    洛观屿猛地捂住她的嘴,又惊又怒:“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唔……唔……睡觉。”指缝里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不成调的字,少女不满地抗拒着他的动作。

    洛观屿感觉自己要疯了,他到底在和一个酒鬼纠缠什么?

    少年贴了道符在她身上,怀中不安分的女孩儿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打横将她抱起,快步走向她的房间,黑暗中突然响起女子飘渺的声音。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洛观屿一脚踹开楚楚的房门,掀起来的风吹得灯火晃动,他将她放在床上,用被子随意一裹,只露出一个脑袋。

    少女被符纸封住了嘴,只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望着他。

    洛观屿犹豫了一下,还是扯下了符纸,“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转身要离开,衣角却被一把拉住,一回头,便看见一大滴泪从她的脸颊滑下来,“你疼不疼啊,小洛,疼不疼?”

    神婆抽在他身上的鞭子声音,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洛观屿不明就里,可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十分伤心,便道:\"不疼。\"

    “给我看看你的伤口。”她挣扎坐起来,伸手就去扒他的衣服,洛观屿猝不及防,一只手握住她的两个手腕,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在干什么?”

    “呜呜呜,看看伤口啊!”眼前是一片皮开肉绽的模糊,她哭得声音越来越大。

    洛观屿真的要疯了。

    他既要防止这酒鬼胡作非为,又害怕她的哭声引来别的人,一时间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拉扯之间,楚楚不知何时翻坐在了他的腰间,而少年的衣服被扒到还剩一层单薄的里衣。

    洛观屿再也忍不住了,扬起手掌,就要朝她的后颈劈去,可这少女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掉在他的胸前,浸透了衣裳,像是在他的胸口烫出了个大洞,“小洛,疼不疼啊,我给你吹吹……”

    她一边轻轻呼气,一边掉眼泪,根根分明的睫毛上沾满了泪珠。

    洛观屿伸向她后劲的手慢慢放下,感觉胸前一片温热的潮湿。

    他没有伤口,所有的伤口都愈合得完好如初,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忘了,当初受过什么伤。

    可此时此刻,浑身好像都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

    冬日里冻僵的行人,突然靠近温暖的火炉,血液受到刺激,便会产生这样的疼痛。

    女孩的哭声渐弱,洛观屿恍惚回神,才发现她哭得太累,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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