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鬼(二)

    “娘,这大过年的,儿子就拿走你一只鸡,不过分吧?”

    昏暗的光线里,地面的雪映出男人丑恶的嘴脸,他拎着鸡翅膀,朝着屋门方向晃了晃还在鸣叫的大公鸡,恬不知耻的炫耀。

    张婆婆气得浑身发抖,嘴角颤动:“大柱,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爹死后,家中的田地财产,都分给了你和你媳妇儿,连我这碍事的老婆子,都搬出来自己住了,你现在连一只鸡,都要抢走吗?我是你娘,大柱,我是你的娘啊!”

    张婆婆越说越激动,竟然开始哭了起来。

    附近住的邻居闻声出来,只看了眼,又缩回了屋里,无所谓地唾弃了一句,“大柱那个不孝子,又来偷张大娘的东西了,也不怕遭天谴!”

    小洛观屿仰头看着张婆婆伤心的模样,主动拉住了她粗糙的手指,小声道:“婆婆……”

    “我是你亲儿子,吃你一只鸡怎么了?这不还留着一只吗?今天过年,你那两大胖孙子吵着要吃肉,你当奶奶的都不心疼吗?” 大柱厚颜无耻地说,他瞥见小洛观屿的身影时,声音中是浓浓的不满:“不给你的儿孙,难道拿去喂这个你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小杂种?”

    大柱说完,恰好撞见小男孩看过来的视线。

    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漆黑的眼珠中迸发出骇人的戾气,一时竟教他心头发麻。

    “你……你……”张婆婆气到说不出话来,眼睛一闭,像是妥协般道:“走吧,走吧,别再来了!”

    大柱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眼鸡棚里的另外一只母鸡,心道还是留着下一次吃,然后拎着鸡大摇大摆地走了。

    小洛观屿望了望张婆婆满是泪痕的脸,又盯着远去的大公鸡,神情若有所思。

    李月楚被气得头疼,要不是幻境的限制,她定要追上暴打大柱一顿。

    张婆婆显然不是和儿子儿媳相处不愉快那么简单,她是在那个家没有立足之地,才独自一人住到了村尾,听她邻居的口气,这种事情发生也不是一两次了。

    仔细想想,一个花甲老人,若不是无人可依,又怎么会在大雪天独自去拾柴禾?

    她看向牵着手走进屋内的一老一少,心情十分复杂。

    除夕夜需要守岁,可张婆婆年龄大了,又被大柱伤透了心,她强颜欢笑地吃了顿简单的年夜饭,便进屋休息了。

    合家团圆的日子,村里爆竹声声,灯火通明,小洛观屿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月楚像个女鬼趴在他的床头,只觉得冷寂森然。

    她见到的少年洛观屿,是外表清风明月、内心黑暗扭曲的小道长,那个时候,又怎么会想到,他的过去竟然这么苦,唯一的甜头,竟然只是一个姜糖馒头。

    李月楚一想到此,心中就有些酸涩,她想了想,认真地祝福:“新年快乐呀,小洛。”

    小洛观屿眼皮动了动,突然翻身下了床。

    李月楚被唬得一退,只见他连鞋都没穿,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她不明所以,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雪花从空中飘下来,落在他的墨发上,小洛观屿赤脚在村里各处穿梭,黑宝石似的眼睛窥探着各家各户热烈喜庆的氛围。

    李月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能跟着他走走停停,直到他在一户人家停下,她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大柱。

    她心里一惊,眨眼功夫,小洛观屿就翻进了墙头。

    李月楚跟着进去,只见他直直走向关着家禽的地方,那里不仅养着数只鸡,还有几只鸭。

    她心里顿时起了火气,这大柱自己不是养了这么多鸡?竟还去索要张婆婆的两只独苗苗!

    小洛观屿在圈中扫视了一圈,最终目光锁定在合着眼睛的大公鸡身上,那就是大柱从张婆婆那里抢来的那一只。

    他没有犹豫,钻进了鸡圈中,抓住了那只大公鸡。

    大公鸡惊醒,发出了一声尖鸣,小洛观屿立刻封住了它的喙,可糟糕的是,旁边的鸡跟着叫了起来。

    李月楚顿感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大柱提着灯出来了。

    “谁在哪儿?”他吆喝了一声,顺手抄起了棍子,朝着鸡圈的方向而来。

    小洛观屿没有地方可躲,被昏黄的灯光照得一清二楚,大柱看见他手中的鸡,勃然大怒,“竟是你这个小杂种,快点把老子的鸡放下!”

    “这是婆婆的鸡,不是你的。”小洛观屿不理睬他的阻拦,抱着鸡就要往外走。

    “她的就是我的,你这小东西,居然敢到老子家里来偷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大柱朝着他的腿挥棍下去,小洛观屿痛呼一声,倒在了地上,怀中却还死死地抱着那只鸡。

    李月楚的心随着那声痛呼跳了一下,她死死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冲动,她改变不了记忆。

    大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要去夺他怀中的鸡,小洛观屿拼死不放手,无端又挨了大柱几脚。

    成年人的力气哪里是一个小孩子能承受的?

    小洛观屿很快就受不住了,大柱趁机强行将鸡夺了回来,他愤愤道:“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野玩意儿,还敢和老子抢?”

    小洛观屿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可他眼中淌出的恨意惊心,仿佛能杀死人一般。

    大柱被他的神情骇住,又激起心中的火气,他道:“老子告诉你,不但这只鸡是我的,另外一只鸡迟早也是我的。大过年的,我就放过你这一次,赶紧给我滚!”

    似乎是不够解气,大柱上前,又猛地一脚揣在小洛观屿的心口。

    孱弱的小男孩像是短线的风筝掉在地上,唇角流出了鲜红的血。

    李月楚眼中快冒出火来,却又无可奈何,愤怒和怜惜在心头翻涌,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小洛观屿艰难地掀起眼皮,眼中是大柱离去的身影,脑海中却是张婆婆那只布满泪痕的脸。

    他神色一暗,黝黑的瞳子中有艳色荡漾开来……

    李月楚听见奇怪的细微响动,她低头,瞧见雪地上似乎有什么细长的东西在爬行,待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银丝?!

    她心头一震,扭头看向小洛观屿,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头发披散,双眼血红,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

    锋利的银丝缠住了大柱,从脚到喉咙,根根利器嵌进他的皮肉,他的双眼惊恐地瞪大,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血肉模糊地倒在了地上。

    小洛观屿上去,刨开他的身体,抱起吓呆的鸡,疯狂地跑了出去。

    李月楚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见妇人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紧接着是人倒地的声音。

    完蛋了。

    李月楚脸色苍白地想。

    *

    小洛观屿一口气跑回家,他将鸡小心翼翼地放回鸡棚,用冰冷的井水洗干净自己身上的血迹,才躺回床上。

    他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明天,婆婆应该会开心吧?

    *

    新年的第一天,雪后天晴,小洛观屿醒来的时候,张婆婆没有在家。

    锅灶是冰冷,他心头突然有些不安,可却强行压下情绪,自己去准备了早饭。

    起锅,烧水,放米。

    他以前就是这样给琼枝做饭的。

    小洛观屿熬了小锅粥,热了两个姜糖馒头,安安静静地等待张婆婆回家吃饭。

    李月楚望着坐在门前宛如雕像的男孩,已经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张婆婆一大早便被人叫走了,等待小洛观屿的命运,又是什么?

    粥凉透的时候,张婆婆家中冲进了一群人,他们将小洛观屿摁在地上,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大柱的老婆惊恐万分,指着他大喊:“他是个怪物,他的眼睛是红的,是他杀了大柱,是他杀了大柱!”

    大柱的死相奇惨,仿佛被人用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凌迟致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

    没人相信大柱老婆的话,可那只被大柱偷走的大公鸡,确确实实地回到了张婆婆的鸡棚中。

    村里有经验的老人说,莫不是有什么脏东西上了这小孩的身,不如给他驱驱邪?

    他们把小洛观屿绑在木架上,请来村里的神婆。

    空地上设置了香案,长幡,法坛和神龛,神婆穿得花里胡哨,脸上涂得五颜六色,她举着桃木剑在地面上跳来跳去,口中铮铮有词地念着什么。

    雪开始融化,空气中是钻心蚀骨的冷,小洛观屿神情有些迷茫,眼睛扫过一个又一个的陌生面孔。

    没有婆婆。

    “啪”的一声破空声响起。

    神婆举起长鞭打在了小男孩身上,瞬间划破了他的脸和衣裳,神婆说:“打鬼驱邪,邪祟退散!”

    李月楚终于控制不住情绪,红了眼眶。

    神婆的鞭子不停,一鞭比一鞭甩得狠,从天明到天黑,将木架上的男孩抽得血淋淋的。

    朔月之日,一弯清冷的月亮挂在天空,神婆气喘吁吁道:“邪祟已经被我祛除了,他已经……”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人神情恐惧道:“后面……你后面……”

    神婆背后发寒,她僵硬地回头,只见铺天盖地的黑气涌向木桩上的小男孩,捆绑他的绳索掉在地上,他双眼赤红,墨发飞扬,如同从地狱攀爬上来的恶鬼。

    “鬼啊!鬼啊!”

    人群尖叫着逃窜,可四面八方飞来的银丝织就成一个巨大的牢笼,他们退无可退,无路可逃。

    神婆在慌乱中保持了几分理智,她使出了所有的看家本领往他身上招呼,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到处都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小洛观屿忍受着血液中翻滚的疼痛,拖着一团乌云走下木架,他的红瞳似火,眼尾拖着一抹奇异的水润艳色,诡异的黑色纹路布满了他整张小脸。

    是人非人,是鬼非鬼。

    原来,这就是洛观屿的真实面目。

    李月楚心头震惊,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大柱老婆惊悚地望着朝她走来的黑云,失声尖叫,恐惧在一瞬间蔓延至全身,让她脚软得跌倒在地。

    小洛观屿距离大柱老婆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一个石块猛地砸在他的头上。

    他木然扭过头,冷僵的脸上却泛起了几分生动的活采。

    李月楚看见张婆婆扑向自己的儿媳,母鸡护崽似的,她神情恐惧,面皮抖动,声音发颤:“……怪物,你这个怪物!我不该救你!”

    怪物。

    怪物,我不该救你。

    小洛观屿如坠冰窖,刹那间心如死灰,他面如金纸,整个人几乎被浓郁的黑气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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