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庙(十六)

    神像倒塌,纵深的裂痕将狐仙庙劈裂成两半,这座庇佑了铃河村百年的山庙,像是迟暮的老人,在山顶孤零零地苟延残喘。

    天空应景般下起了小雨。

    雨水冲刷着四周的肮脏和罪孽,山苍树绿,亮眼欲滴,雨滴透过缝隙,滴在神像面目全非的脸上,淌过地面,渗进狐狸洞中。

    铃河村矗立在雨中,檐角的雨滴在地面石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耳边一阵哒哒的脚步声,风溜进窗,湿润的空气中是茉莉花的清香。

    洛观屿睁开眼,顺着味道的方向扭过头,瞳孔中的倒影逐渐清晰。

    少女立在窗边,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淡蓝色身影。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旧花瓶,正往瓶口里插花,那茉莉花娇艳欲滴,花叶都湿漉漉的,明显是刚从外面摘回来,香味浓郁。

    洛观屿撑着身体要坐起来,不稳固的木床随着他的动作“吱呀”一声响。

    声音惊动了窗边的女孩儿,她回头,眼中微微惊讶,“醒啦?”

    “嗯。”洛观屿坐起身体,轻轻答应了一声。

    李月楚将花瓶搁在窗边,转身走过来,端起一旁的药碗,坐在床边:“时间正好,药的温度合宜,给,快喝吧?”

    洛观屿看她,眼睫动了动。

    少女的发丝上是细细密密的水珠,衣裙上泅出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额发湿湿地贴在皮肤上,脸颊也如那花瓶中被雨打湿的茉莉,新鲜娇艳,她的眼睛泛着生动的神采,看他没动作,把药碗往他怀里一塞,“……怎么傻乎乎的,你自己拿着碗呀! 难道要我喂你?”

    碗的外缘也沾了水,洛观屿手指一凉,回了神,“你干什么去了?浑身都是湿的。”

    “哦,后面长了几丛茉莉花,开得正好,就摘了几朵。”她像只小狗甩水一样晃了晃脑袋,“距离不远,我懒得撑伞,没想到这雨只是看着小,还是把我淋成落汤鸡了。”

    水珠蹦到了他的脸上,洛观屿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莫名显得几分无害和乖巧。

    这厮醒来后温和得有些不正常,李月楚打量了他几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沈姐姐和他们在审人呢,没时间照顾你,不过这药是她亲手给你煎的,亲师姐没有隔夜仇,你放心,她最多生气两天。”

    洛观屿盯着她半晌,突然没头没脑道:“……你怎么不生气?”

    “啊?” 李月楚懵了一瞬,旋即带着点幽怨语气道:“我生什么气啊,你这么阴晴不定,三天两头要杀我,那我还不得气死!”

    她就是个大怨种,心态再不好点,还怎么继续任务?

    洛观屿眼神一暗,捏住碗沿的手指骨节突了出来,冷声道:“我都让你走了,是你自己要跑回来的。”

    “我是担心你又出事。”

    李月楚提到这个就有些气,她当时考虑自己没有战斗力,会拖他后腿,才乖乖听话走了,可走到一半,想起这厮缩在自己怀中的虚弱模样,她又放心不下地折返回去,随后才收到了系统的支线任务。

    少年愣了一秒,偏过脑袋,语气有几分别扭,“……你分明是担心那裴五公子。”

    “你这样说……其实也没错。” 李月楚想到那个支线任务就头疼,她试图和洛观屿商量,“我知道你讨厌他,但回金都之前,你能不能别对他动手?”

    少女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殷切的期许,洛观屿和她对视片刻,突然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舌尖被苦得发麻,他的声音冷得结冰,“休想!”

    “你……” 李月楚气得站了起来,几个深呼吸后,还是压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从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朝着洛观屿砸了过去,然后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洛观屿敏捷地接住那不明物体,摊开手心一看,是个小小的油纸包。

    展开油纸,中间是一颗金丝蜜枣。

    *

    天色青青,细雨蒙蒙。

    衙差和官兵将郑家小小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管辖铃河村的县令,是在睡梦中得到这个惊人消息的,他吓得衣裳都来不及穿,便马不停蹄地赶往铃河村。

    已经快到申时,身材矮胖的县令颗米未进,他佝偻着腰,头也不敢抬,正在雨中瑟瑟发抖。

    谢扶渊透过窗,目光似冷刀,在那县令身上一寸一寸地剐过,半晌,他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屋内。

    屋内共五人,除了谢扶渊、沈翎、裴子轩,还有郑家父子。

    玲珑已经不在了,郑里正的情况却似乎并没有好转,他一言不发地跪在那里,看起来更苍老病态。

    郑大昨夜便被那黑甲士兵给吓傻了,说话时身体都在颤抖:“……每年到了祭祀狐仙的日子,玲珑的法力就会变强,那一个晚上,村里至少都会死三四个人。乡亲们本来就害怕,年初的时候,连我爹也被阴邪缠上了,这样一来,村子里更乱了。”

    “我爹被逼无奈,才想出用祭祀仪式引出玲珑,再将她用地火彻底烧死的法子。”郑大神情痛苦,声泪俱下道:“最开始,他选定的巫女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女儿小贞,小贞她才十七岁啊,我怎么忍心啊!”

    “所以那天早上,我带着钱三儿他们冒险去狐仙庙,就是想赌一赌,能不能和当年一样,推倒狐仙像,把玲珑赶走,却没有想到,遇到了你们……”

    谢扶渊声音冷淡,“舍不得你的骨亲血肉,便可以将别人的至亲推向深渊。”

    “草民知罪,只求大人宽厚,饶了我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郑大朝着地面砰砰砰地磕头。

    沈翎心情复杂,她顿了顿,问道:“我想不明白,狐仙虽是妖,却保护了铃河村百余年,早就和村子密不可分,你们当年为什么突然要推倒狐仙神像?七杀火煞阵这种阴毒的法阵,又是谁教给你们的?”

    郑大看向他的父亲,老里正双眼浑浊无神,他安静了很久,才慢慢开了口,“是我,造下的罪孽。”

    “我们郑家,几乎世代都是村里的里正,一直为乡亲们忙前忙后,在村子里也算是有些地位。” 老里正干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可是除了郑家,他们也很尊重侍奉狐仙的辛家人,不知何时,村里的人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跃过我,先去找辛家人。”

    “所以,你心生不满,怕辛家人威胁到你的位置,就对他们痛下杀手?”裴子轩心生鄙夷,“你这也太小气了,大家都是给村子做事情的,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

    老里正艰难地摇了摇头,“我确实心中不高兴,但还没那么愚蠢。狐仙庙对咱们村子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我只是在想,狐仙选中的侍奉人,为什么不能是我们郑家。”

    沈翎想起在幻珠中看到的画面,百年前是辛家先祖冒死请狐仙,他会选择辛家,并不意外。

    “人心里一旦有了某个念头,就很难放弃。我借着各种名义和辛家来往,偷偷学习他们的巫术,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取代他们。可辛家人并不避着我,甚至还主动教我一些东西,直到有一天,我才得知,狐仙和辛家之间有神契,只要有神契在,就只有辛家人有资格主持祭拜仪式。”

    谢扶渊掀起眼皮,淡淡道:“既然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老里正悲叹道:“是啊,可是造化弄人啊!”

    “五年前,村里来了一群奇怪的人,他们告诉我,有办法将神契转移到我身上。”

    “爹,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郑大猛地抬头,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裴子轩惊呼:“你不会就随随便便相信他们了吧?”

    “我开始的时候也是半信半疑,可是……” 老里正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我听见几个和辛家交好的人说,辛家的儿子,比我儿更适合做下一任里正。我心头有怨气,一怒之下,就按照他们所说,在那年的祭祀仪式上做了手脚——他们布下的就是昨夜的那个法阵。”

    “爹,你……你……”郑大一直以为村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错把妖物当真神,却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一时难以接受,内心崩溃。

    老里正落下两颗浊泪,不敢看向自己的儿子,“可我没想到,很快就出事情了,村子里的人差点烧死在狐仙庙,就在那个时候,那群人出现了,他们声称庙中供奉的是会害人的妖怪,根本不是什么神仙!只要我们砸掉神像,他们就会救我们出去。”

    沈翎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们为了活命,不顾辛家人的阻拦,砸了世代供奉的神像。”

    “这件事情我埋在心里很久,一直不敢说出来,只能希望那些人说的是真的。”老里正泪流满面道:“可是第二年,报应来了,铃河发了大水,冲走了房屋,庄稼,还有几十条人命,我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郑大痛苦地捂住了额头,“所以,你让小贞去做那巫女,压根不是为了村里人,是替你自己赎罪。”

    “是我对不住小贞,对不住大家。”  郑里正老泪纵横。

    “村里遭了水灾,县里不但没有帮忙,还要求如数缴纳粮税,我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又求到了狐仙庙。”因为情绪激动,郑里正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那个时候,玲珑恨我们所有人,设法让大家都上不了山,可她到底是个善良的孩子,最后还是心软了。”

    “我答应替狐仙重塑金身,不是谎话,是诚心的。”郑里正悔恨又痛苦,“可后来,玲珑死了,狐仙庙阴气森森,再也不同往日了。”

    “这简直是自作孽!”裴子轩义愤填膺道。

    沈翎的指甲嵌进肉中,声音中满是怒气,“那你知不知道,玲珑为什么会死?她用自己的命,重新换回了铃河的安宁,可你呢,害死她一次不够,竟然还想斩草除根!”

    谢扶渊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的心思:“你自知亏欠玲珑,却又不敢将真相告诉村民,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当年围困狐仙的办法,想彻底将真相湮灭于世间。”

    “草民自知罪孽深重,” 郑里正泪眼模糊,颤颤巍巍地伏地磕头,“可郑大被我蒙骗,并不知其中实情,他尚且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求大人绕他一条命。”

    “爹……” 郑大心中五味杂陈,他震惊失望父亲的所作所为,可又不忍心见他如此。

    裴子轩感觉新奇:“你心疼自己的儿子,却不爱自己的孙女,要不是叶三那个倒霉蛋撞上来,恐怕郑小贞已经命丧黄泉了吧?”

    “郑大是我郑家的顶梁柱,小贞不过是个丫头,没了就没了……”

    “爹,你胡说什么!小贞是我的孩子!”郑大痛心疾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郑家父子泪眼相望,各种情绪在心头夹杂和翻滚。

    裴子轩识趣地闭上了嘴,沈翎的心情更沉重了。

    屋内一时十分的安静,只有雨水打在屋顶的声音。

    谢扶渊面容严肃,他看向窗外,终于让人传唤等待已久的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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