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庙(十)

    李月楚失重下坠,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疼得她直吸气。

    回过神时,她才注意到眼下的环境,这是一条昏暗狭窄的甬道,两侧高高的石壁凹槽上点着一盏盏亮蓝色的火焰。

    李月楚从地上站起来,挨个喊其他人的名字,甬道中是空悠的回音,她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她落单了。

    李月楚一脸生无可恋,她这哪里是来攻略的,简直就是绝地求生好吗?

    她叹了口气,确认符纸还在身上时,心中才有了些许安慰,好歹还有防身的东西。

    甬道一眼望不到尽头,越靠近深处,就越诡异和冷凄。

    巫女服上的铃铛不知是怎么缝上去的,怎么扯都扯不下来,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格外明显,因而李月楚只能小心翼翼地控制动作的幅度。

    她猫着腰,攥紧符纸,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这一路上还算太平,没有遇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李月楚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只觉得这地下越来越潮热,她口干得厉害,脸颊上沾着湿漉漉的发丝儿,很是狼狈。

    不知走了多久,甬道尽头透出一点昏黄的光芒,是人间夜晚最常见的烛火。

    李月楚加快脚步,快抵达出口时又停了下来,她的眼睛在蓝色的光芒中浸泡太久,一时无法适应更明亮温暖的色调。

    她揉了揉眼睛,悄悄探出脑袋去观察,最先看见的是一排排缠枝立灯,每两盏立灯之间,便有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走道,视线慢慢移动,正中间是有一个圆形洞口,洞口两侧居然守着两只雪白的……狐狸?

    李月楚吓得立刻缩了回去,震惊之余,大脑还在努力地捋清思路:铃河村供养狐仙庙,村民声称狐仙降罪村子,他们重新祭拜狐仙后,发现狐仙庙中有个女鬼,女鬼想杀光铃河村的人,狐仙像坍塌后,女鬼发怒,地面出现裂隙,所有人掉下来,然后发现山庙下面是个狐狸洞……

    这都什么和什么呀?

    李月楚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她小心翼翼地望向那两只狐狸,狐狸通体雪白,毛茸茸的尾巴悠闲地晃来晃去,身体莹润微亮,似乎是……透明的?

    因为好奇,她这回往前走了几步。

    可就在这时,狐狸幽蓝的眼睛立刻锁定了她的位置,圆圆的瞳仁瞬间变成了竖瞳,充满了攻击性。

    周围顿时响起石头落地的重声,所有的走道突然全被封死了。

    李月楚顿感情况不妙,一回头,两团蓝焰直冲她而来,她迅速弯腰躲过一劫,才堪堪站稳,又是新的一轮攻击,来不及躲闪,她只能扔出符纸,两道力量相撞,掀起的气浪摇曳着立灯上的烛火。

    狐狸的攻速快得惊人,符纸的数量有限,李月楚只能尽量躲开,她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在猎人的陷阱里疯狂乱窜,裙摆旋出好看的弧度,腰间的铃铛叮叮当当,响得更欢了。

    最后一道符纸用掉后,杏眼里倒映着扑面而来的蓝焰,李月楚精疲力竭,强撑着一口气朝着地面一滚,再也没有力气了。

    铃铛声戛然而止,狐狸的攻击也莫名其妙地停了。

    李月楚:?

    躺在地上的少女眼睛不可思议地偏头看向洞门,两只狐狸恢复了先前的姿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她起身,在洞门前来回踱步,狐狸都没有任何反应。

    洞门内透出些许光亮,李月楚作死地往前试探了一步,守门狐狸还是无动于衷,就像是一道游戏通关了,NPC允许玩家进入下一个关卡。

    李月楚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再次不怕死进了下一关。

    这种骄傲的姿态没有维持太久,洞门后别有天地,最开始有一段较为昏暗的台阶,她拾阶而上,不知踩到了什么,哎哟摔了一跤。

    李月楚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后,摸到绊倒她的罪魁祸首—— 一把剑。

    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她定睛一瞧,长剑沾染了灰尘,却依旧银光闪闪,剑柄上是栩栩如生的彼岸花。

    这是洛观屿的剑。

    这剑当时还被压在狐仙像的废墟之下,肯定是随着裂缝一起掉了下来。

    李月楚早就知道,无岁剑是邪物,可到底是个能保命的东西,也不知道洛观屿那厮掉到哪儿去了。

    不过反派嘛,命硬得很,用不着她这个脆皮担心。

    洞门尽头是一个类似书房的地方。

    一排排烛光闪烁,两侧架子上满满当当地摆着书籍,中间是一张石制书桌和一把铺着狐狸毛的椅子,旁边还有一张小塌,上面同样铺装毛茸茸的狐狸毛。

    李月楚抱着无岁剑,在书屋里转悠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书桌上。

    书桌上摆着一张还没完成的画。

    画上是个倒躺在榻上、脑袋悬空垂在塌边的少女,她正拿着一本书在阅读,根据少女的姿态,可以判断出没完成的部分应该是挂在小塌扶手的双腿。

    画的开头还有一副题字:赠辛家第四代爱耍赖的巫女,辛玲珑。

    李月楚心里一震,将无岁剑搁在桌上,然后拿起画又仔细看了一遍,难怪她觉得画中人有些眼熟,这就是那个女鬼啊!

    铃河村的人到底瞒了多少事情,玲珑和他们有什么恩怨啊?

    她正冥思苦想,就在这时,桌面的无岁剑突然开始剧烈地颤了起来,连带着石桌都在抖动。

    *

    全身都是密密麻麻的疼,像是有千万个根细小的针扎进了皮肤。

    眼皮沉重地抬不起来,鼻尖是植物根系潮湿的土腥味道,周围潮热难耐,忽而一阵风来,温度散去,潮气变得湿冷,冷到冰凉彻骨。

    洛观屿猛地睁开眼,视线朦胧,什么都看不清,直到耳边冷风呼呼,伴随着一声凄惨的叫声,“不要!”

    衣领被人狠狠地揪住,脚底悬空,下方云雾缭绕,是看不见底的悬崖。

    眼前的男人蒙着面,一双冷漠的眼睛中没有任何的同情和心软,小男孩视线越过他,望见了趴在地上、早已经泪流满面的少女。

    少女的旁边,是一个慵懒的英俊男人,和他的母亲,琼枝。

    琼枝失踪的第十五天,有个少女找到了小男孩,她告诉他:“你不要怪干娘,干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是你的干姐姐雁书,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他不想要什么干姐姐,只像和自己阿娘待在一起。

    小男孩没有别的办法找到琼枝,却明白雁书是唯一的希望,直白的哀求无果后,他假意接受了现实,暗中却时刻留意着雁书的动静。

    雁书的确和琼枝还有联系,小男孩终于找到了机会,他尾随着这个少女,到了此地。

    小男孩如愿见到了母亲,可阿娘那淬了毒似的怨恨眼光几乎要将小小的他杀死。

    阿娘恨他。

    这个清晰的认知让小男孩几乎忘却了所有的害怕。

    他从小便知道阿娘不喜欢自己,为了讨她欢心,阿娘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哪怕是日日去青鸟酒楼,被客人们当作乞丐,任意戏弄嬉笑,他也不在乎,只要阿娘能开心就好了。

    琼枝被那位夫人救了,家附近监视他们的人也撤走了,小男孩以为,他可以和阿娘过上和其他小孩子一样的正常生活。

    可阿娘抛下他走了,再次见面时,琼枝看向他的目光如此刺眼,仿佛他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的仇人。

    雁书爬向琼枝,抱着她的腿仰头哀求道:“干娘,小屿是你的亲骨肉啊!你别再执着了,放下吧,我们和小屿一起过普普通通的日子不好吗?”

    琼枝双眼通红,眼中写满了不甘心和恨意,“放下?我要怎么放下?我每次见到他,都想起自己犯下的大错。”

    她恶狠狠地瞪向对面的男人,带着浓烈的厌恨,“我看见他,就觉得恶心,想吐,恨不得从来没生下这个小畜牲。”

    小男孩僵在悬崖边,一颗心仿佛生生地被刺穿了。

    那男人不见动怒,轻笑一声,声音十分悦耳,“琼枝,你真是我见过的,最铁石心肠的女人。”

    琼枝恨恨道:“我只恨我当时还不够狠,没有直接杀了你。”

    “诺。” 男人朝着悬崖边的小男孩努嘴道:“杀了他或许能解解你的恨,琼枝,定王幼子和这个小畜牲,你选吧。”

    琼枝的目光落在了僵硬的小男孩身上,小男孩眼皮动了动,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阿娘又瘦了,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

    小男孩试图在母亲的眼睛中,找出她爱他的细枝末节,哪怕是一点,都可以将他从无边地狱中拯救出来。

    可他什么也找不到,只看见了恨和怨,这场明显没有胜算的选择里,他注定被母亲再度抛弃。

    小男孩没有哭,突然释然般冲着琼枝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琼枝怔愣一下,移开了目光,许久之后,她再次看向那个男人,眼神已经变得平静,“你以前答应过我,会满足我一个愿望,还作数吗?”

    男人目光微变,收起了随意的姿态,“我可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劳。”

    琼枝垂下脑袋,声音变得很轻,“不会影响你的青云路。”

    “我要你,放他们走。” 瘦弱的女人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她的唇色发紫,呕出了一口黑血。

    雁书脸色惨变,声音撕心裂肺,“……干娘!”

    “你疯了!” 男人瞳孔微缩,接住倒下的女人,掐住她的下巴,想逼出那颗藏在口中的毒药。

    可是,已经太晚了。

    琼枝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嫌弃地拍开他的手,望着被放下来,呆呆地盯着她的小男孩,虚弱地叹息:“我……还是不够狠啊。”

    天旋地转,头痛欲裂,绿色的藤蔓越裹越紧,蔓延出的细小根须仿佛要扎根进他的血肉之中,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要被碾碎了。

    痉挛般的痛楚和凌迟般的回忆,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直到那幕后之主大发慈悲的给了他片刻的喘息。

    洛观屿睁开眼,神智慢慢回归。

    身着巫女裙的女鬼斜躺在正位的石椅上,正欣赏着他狼狈的姿态,见他醒来,轻飘飘道:“醒了?这滋味不好受吧?”

    洛观屿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女鬼语气多了几分怨毒:“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摧毁他的神像,否则也不会落到这般下场。”

    少年这回动了,他扯出了一个充满嘲意的笑,“他早就被摧毁了,辛玲珑,你别自欺欺人了。”

    “你胡说!”玲珑猛地站起身,声音尖锐刺耳,“神像完好如初,终有一日,他会重新回来的。”

    洛观屿笑容扩大,充满了恶毒的快意,一字一句地道出了残忍的现实,“开山立庙,与妖结契,庙毁契消,你就算把神像重新堆塑得再完美,它也有裂痕,你们的狐仙大人,永远都回不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 玲珑痛苦地大叫起来,她闪移到洛观屿面前,死死地盯着他,藤曼再次收紧,少年顿时面如金纸。

    玲珑面容扭曲,哈哈大笑道:“是又如何?这么多年,我早就不报任何希望了,我只想杀了所有人,替我辛家和他报仇雪恨。”

    “可惜我曾经太傻,竟以全部的力量和肉身献祭,平息铃河水患,只期望他们能放过浮欢,可神像还是被他们打倒了,如今我连这魂魄都留不住了,还在乎什么?”

    玲珑轻轻抚摸着少年的脸颊,微微笑着,“倒是你,藏得很辛苦吧?”

    洛观屿抬眸,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他的眼底已经有了翻涌的戾气,黝黑的眼珠一点一点正在变红。

    “别担心,我生前好歹也是个巫女,虽然无法将活人制成杀人的傀儡,但你这种非人非鬼的怪物,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玲珑的指甲染得鲜红,她的手缓缓下移,到了少年的脖子上,手上动作由抚摸变成了死死掐住,她兴奋道:“你的同伴们若是见到你本来的模样,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真是好奇啊!”

    洛观屿睫毛微颤,脸色愈发的苍白。

    不能。

    至少不能让师姐看见。

    少年咬紧牙关,忍受着巨大的痛楚,额头的青筋爆出,他的眼睛已经彻底变成了血红色,意识混混沌沌,周身开始聚集黑气,渐渐的如同笼罩了一团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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