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楼(九)

    两人回到酒楼时,已经是夕阳满天。

    李月楚发现,洛观屿很不对劲。

    他的脸色苍白到透明,身体的温度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整个人僵硬呆滞得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他一只手牢牢地攥住那一束栀子花,一只手死死地握住她的手。

    她走一步,他便走一步。

    李月楚想,许是故地重游,让他想起了琼枝。

    关于他和琼枝的过去,洛观屿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她也只能从原文的细枝末节以及【茉莉花糕】的记忆幻境中窥探一二。

    那不是一段什么美好的过去。

    没有人愿意去自揭伤疤,既然洛观屿不想说,那她也就不问。

    这种时候,他应该很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吧。

    她将人送到门口,正想说她先回自己的房间,让他好好休息,没想到握住的手刚松了几分力,就被他很急促地再度握紧,“楚楚,不要走。”

    “好,我不走。”

    李月楚把人拉进屋内,将他安顿在床上,随后她趴在床边,两双晶亮的眸就这样对望了半天。

    “我们这样好傻。”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微微晃了晃还牵住一起的手,眼睛看向他另外一只手中的花,“我去找个花瓶插起来?”

    少年没说话,黑润润的眼睛望着她,握住她的手却是不肯松一点。

    “你总不能一直拿着它睡觉,它会枯萎的。” 李月楚哄小朋友一样,模仿起栀子花的口吻抱怨他,“哼,都怪小洛,花花我呀,花瓣儿都枯掉了,以后都不漂亮啦。”

    洛观屿盯着她半晌,终于慢慢将手中的栀子花递了过去。

    他握得太紧,花束下面的叶和茎都被捏得有些变形。

    李月楚用空着的那只手接过来,衣袖下滑,露出少女纤长的手臂,还有那只红玛瑙银镯。

    洛观屿的目光在银镯上停留一瞬,像是逃避什么,很快移开了目光。

    李月楚动作很快,她将在花瓶里插好的栀子花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语气略显得意,“怎么样,我选的花,是不是很好看?”

    少年盯着她鲜妍的脸蛋,轻声道:“好看。”

    “哎,大热天的,你怎么还这么凉啊?”李月楚被他的手冻得一哆嗦,旋即用被子将他盖得严严实实,怀疑道:“莫不是生病了?”

    她说着,弯下腰用额头去贴了贴他的额头,依然是很冰的温度。

    “好冷。” 李月楚感觉不太妙,说着就要起身,“我去把我屋里的被子拿过来给你。”

    洛观屿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角,睫毛微颤,“别走。”

    少年的眼神中全是不安,甚至隐隐带着些央求的意味。

    李月楚回头看着他,心软妥协:“好好好,我不走,不走。”

    她想了想,隔着被子将人一把抱住,企图将自己的温度传给他,她的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你睡吧,我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

    天空拉开夜幕,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月楚迷迷糊糊地惊醒,屋内黑暗无光,她小心翼翼地起身,点亮了一截蜡烛。

    昏黄的光映在少年的脸上,他睡得似乎不太安稳,睡梦中眉头都快拧成结了。

    李月楚上前,想将滑落的被子往上拉一拉,目光却无意瞥见了他胸口前露出的一角泛黄的书页。

    她微顿,将其慢慢抽了出来。

    洛观屿的神色更加不安,她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了拍,直到少年的眉头慢慢地被抚平。

    李月楚这才坐在床边,看清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手札。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慢慢翻开了手札。

    第一页:

    吾生之悔,诞下此孽子,误王妃之憾事。初孕此子,吾愚以为其为裴之骨肉,将为吾之利器,哪曾料裴狗冷血如斯,视之为无物。今其不堪为吾所用,反成累赘。

    李月楚心头一颤,继续往后翻。

    第二页:

    此子肖像其父,令人作呕,吾欲杀之,以布捂其口鼻,其面色红紫,将死。裴之走狗至,救其性命,憾!

    第三页:

    浸其首于池水,裴之走狗至,再救其命,大憾!

    李月楚一页一页翻下去,前半部分都在记述同一件事情:手札的主人试图杀死自己的孩子,却都被人阻止。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不难猜出,手札的主人是琼枝。

    李月楚知道琼枝不爱洛观屿,可却从未想到她非但不爱,甚至到了想要杀死他的地步。

    她扭头看向床上睡着少年,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红,所以……他今天亲眼看见这些内容了吗?

    李月楚心中长叹一声,继续往下看。

    琼枝的精神状况明显差起来了,原本秀气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而癫狂。

    第十八页:

    此子三岁余一月,状如吾貌。于池边戏水,吾悄至其后,以绳索其命,子窒而挣扎,回头见吾,竟止动,笑而流泪,灼痛我心。吾弃绳而逃,不该……不该……

    第十九页:

    疲矣。

    第二十页:

    此子出门而不受阻,实乃幸事!吾令其悄至青鸟,静候主音,万物有期。

    可小洛观屿并没有带回来什么消息,琼枝的兴奋和希望一日一日被磨灭,她变得郁郁寡欢,手札的内容全部变成了痛骂裴宴行和洛观屿的话。

    李月楚翻到最后一页,事情出现转机:

    今日见二小姐,吾欣喜若狂。二小姐乃王妃之胞妹,吾主有期!然韩灵毓竟劝吾弃主归林,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幸得青鸟传音,王妃之子有迹可寻,吾将以命相护,守王妃之遗愿。虽千万人,吾往矣。

    手札的结尾,没有再提到洛观屿,她似乎早就做好了随时抛弃他的准备。

    李月楚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尽量让自己不要沉浸在情绪里,而是去梳理其中的关系。

    首先,琼枝显然不是她原本想的那样是裴宴行的外室,他们两人甚至是处在一个敌对状态。

    琼枝是效忠王妃的人,王妃出事了,琼枝被裴宴行所俘。

    她被囚禁于此,并且被迫于形势生下了洛观屿。如此一来,也就能说明琼枝为什么如此恨自己的孩子。

    可是李月楚对周国上一辈的事情一概不知。

    王妃是哪个王妃?

    还有二小姐韩灵毓……如果没猜错,她在记忆幻境中见到那个戴着幕篱的女人,应该就是韩灵毓。

    手札中提到的一切,她如今能接触到的,只有青鸟酒楼。

    李月楚想了想,将手札重新轻轻塞进洛观屿的怀里,她凝视着少年的脸,微微叹了口气,随即熄灭蜡烛,悄悄地出了门。

    *

    “乔姨,你在等詹大人?” 李月楚一出门,就看见乔敏百无聊赖地在大堂里飘来飘去。

    乔敏虽然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可她坚持要用阳间的时间来算自己的年龄,让李月楚叫她姨,而不是姐姐。

    乔敏把自己缠在白丝条里,模仿着吊死鬼的模样,她说:“我等那书呆子干嘛?”

    她静思了一会儿,也觉得奇怪道:“但是话说回来,平时这个时候,他饭都该做完了,今儿个怎么还没有动静?”

    李月楚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詹玉成是今天会遇到刺杀?

    她面上维持着冷静,坐在桌边问:“乔姨,詹大人为什么会住在酒楼啊?”

    “詹玉成被人追杀,慌不择路撞到这里来了。”

    乔敏飘到桌边,说道:“我呢,见他可怜,就大显神通,把那些人吓走了。我原来是想第二天就把他赶出去的,没想到这人是个不要脸的,非要住这里,我一个鬼也孤单,所以就好心收留咯。”

    李月楚继续问:“那你知道詹大人为什么被追杀吗?”

    “谁知道呢?他以前是在金都当官儿的,那个地方,人人都想要权势地位,人人都在互相算计,到处都是仇怨和厮杀。”

    乔敏似乎很是看不起那些权力倾轧,“我当初劝我师兄,不要去金都淌这趟浑水,可他硬是不听我的,说什么要改变这吃人的世道,结果呢,自己搭进去一条命不说,妻儿也都没了。”

    李月楚敏锐地捕捉到字眼,“你师兄?”

    乔敏摇摇头:“你个小丫头片子,说了你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

    李月楚还想再问,酒楼大门猛地被人撞开。

    浓重的血腥气漫进鼻腔,乔敏顿时机警起来,“何人擅闯我青鸟酒楼?”

    视野内,一人持桃木剑立在门口。

    李月楚眼睛一亮:“沈姐姐!”

    乔敏刚要攻击,她立刻阻止道:“乔姨,是自己人!”

    正在此时,詹玉成浑身是血地被谢扶渊架进了楼内。沈翎反手关上大门,言简意赅道:“大家小心,刺客很快就会追到这里。”

    沈翎环顾四周,眉头微微一蹙,酒楼里的阴气未免太重。

    一个连厉鬼都算不上的女鬼,会有这么重的阴戾之气吗?

    乔敏飘到詹玉成身边,脸色大变:“谁把你伤成这样,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谢扶渊道:“你最好不要冲动,青鸟酒楼的底细早就被摸清了。此次来的不是单纯的刺客,里面有收妖捉鬼的术士。”

    乔敏多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李月楚和沈翎,神情变得十分警惕:“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又凭什么要相信你们?”

    沈翎冷静地说:“我们的身份以后会告诉你,但是今夜你如果不听我们的话,你和詹玉成都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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