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从记事起，顾夜舟每天晚上就会被困在不同的梦境之中。梦里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场景，从古到今，唯一不变的，是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个女子。
他确定，他没有见过这个人，他的身边也没有出现过和梦里的人长相相似的。他试着向身边的人说出自己所做的梦，可他们却露出茫然的表情，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意识到，这个梦只能他知道。
他也尝试过不睡觉，但生物钟迫使他进入睡眠状态，他还是做了梦。但这个梦和往常有些不同，他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子。
执柳送郎去，夏荷迎君归。
他一身戎装，到达城门还有很远的距离，思念妻子至极，便骑着快马脱离凯旋的队伍，飞奔回家，脸上是溢出来的笑。
未进门而先闻声：“阿荼，我回来了！”
可无人回应，推开院门，物品摆放的位置与他出去时没有什么不同，水缸里是填满了的水，他出征前怕阿荼一人劳累，就想着把水缸填满，这样阿荼这一段时间也会轻松些。
角落的草棚里，是堆放整齐，可以供一家人用整整一年的木柴，看过去也不像是有人用过的。
就连阿荼最喜欢的花也枯萎了。
“阿荼？”他心下疑惑，想着阿荼是不是出去省亲了，也是，他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的。
推开屋门，竹木做的桌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家具摆放整齐，也不像打劫过的。茶壶里倒是有零星干巴了的茶叶，隐隐发了霉斑。
阿荼还是那样，出去也不记得把茶壶清洗一下，还好他来得不算晚，不然该生虫了。
他心想。
阿荼也太大意了，屋门也没锁，万一有歹人进来把她那些漂亮的小玩意抢走了，可如何是好。
他打开她常用的梳妆匣，里面都是阿荼喜欢的首饰，还有些是他出去给她带的，一个也没少，完好无损。
这些衣服是已经过时了吗，阿荼怎么没带过去。阿荼爱美，也不知道当下流行的是什么款式，他的俸禄应该够买几件。
他打开衣柜，眼里扫过占了衣柜一大半色彩鲜艳的衣服，只留给他的衣服一点空间。这些衣服够他穿了，不知道阿荼的衣服够不够她穿。
他坐在床上，回忆着两个人在一起的一点一滴，恍如昨日。
刚刚得知一般，阿荼说过，她没有亲人。
阿荼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记忆倒回两人相遇的那天……
“你叫什么名字？”看着有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问着面前的女孩。
“名字？叫我阿荼就行。”女孩思索一番。
“你为什么可以看到我？”女孩又问。
“我当然可以看到你，他们也可以看到你。”男孩疑惑。
“好神奇啊！在遇到你以前，他们是真的看不到我的。”阿荼欢呼。
……
“你一个人吗？你的家人呢？”男孩问。
“家人？我没有家人，我家就我一个。”
……
“你最喜欢什么？”少年有天突发奇想。
“我最喜欢漂亮的衣服。”阿荼觉得，既然那些人能看到她，她就可以穿好看的衣服了，这样不止自己开心，那些人见到自己这么漂亮肯定也会开心的。
少年把当下最招姑娘们喜欢的衣服都买了下来，送给她。
……
“阿荼，你喜欢我吗？”少年不自信但又满怀期待地问。
“喜欢是什么？像话本里的那样吗？”
“嗯，可以是那样。所以，阿荼你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少女苦恼，她好像和话本里的那些姑娘小姐不一样，她没有心，可说出来怕少年伤心。
“那我换种问法，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想的。”
少女回答的很快。她没有钱，这个少年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也会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还会给她买好看的衣服，她当然愿意和他在一起，最好是一直在一起。
“我们成亲吧。”少年听到她的回答后脱口而出。
“成亲？”
“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一直在一起。”
这样听起来好像也不错，“好啊，我们成亲吧。”
少女心里偷笑，她可以有好多好多好看的的衣服了，还有好吃，好玩的，这可太棒了。
……
“阿荼，你会离开我吗？”
“当然不会啦，你不是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要一直在一起吗？
他握紧拳头，心里有气，但又不知道该向谁发泄，只能一遍一遍捶着床。
＊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听到他的阿荼唤他。
他心里生出希冀，阿荼回来了！一定是阿荼回来了！
他踉踉跄跄跑出屋子，没想到一脚踏入另一个场景。
士兵把人群分散到街道两边，方便接下来从路中间过的人，他站在拥挤热闹的人群中，耳边是四周说话的声音。
“听说顾将军不知何故婉拒了圣上的赐婚，现在看来是人家心有所属啊。”
“我还听说，这位女子是顾将军这次回京带回来的，我一远方表亲在军中当了个伙头兵，这次回来听他说起那位女子好像医术了得，救了顾将军好几次。”
“可我得到的消息不是这样的，那女子是救了将军不假，但却以救命恩人的身份逼着顾将军不得不娶她，顾将军重情重义，自然是答应了。”
“你们都错了，人家和顾将军乃是青梅竹马，有这份关系在，再加上两人本来就情投意合，成亲不过是早晚的事。”
“哦？怎么个事儿，详细讲讲……”
由远而近，敲锣打鼓声响彻整个街道，热闹非凡。最前面骑着马穿着新郎服的顾将军，身姿挺拔，样貌俊美，终于娶到了心爱之人，眼里满是笑意。专门有人向两边撒着糖果，凑热闹的一边忙着捡糖，笑意盈盈说着吉祥话，祝福两位新人。
顾夜舟看着熟悉的场景，回忆起这是他和阿荼成亲那天。
很热闹，那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阿荼是否如他一般开心呢。
……
这天，下着小雨，路上行人匆匆，摊贩大都收摊，只有零星几人在路上。这次的场景和之前的变化颇大，人们身上不再是繁冗的衣裳，而是简洁便于行动的衣服。
一个身穿儿童版的中山装的小男孩对着墙角自言自语。
“你要吃糖葫芦吗？”
“你又不是鬼，我当然不怕你。”
“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对吗？他们都不和我玩的，说是我只会哭鼻子。”
“好哎，我有朋友啦。
“我叫顾夜舟，我爷爷给我取的名字，我出生那天月亮藏在云朵里，所以有‘烟淡月濛濛’之意，但他觉得月亮就应该皎洁生辉，所以就成了‘江汉月辉辉’，这样哪怕是孤舟在黑夜中也能看清回家的路。
“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荼？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阿荼，阿荼，阿荼，你的名字比我的好听，我想一直这么叫你……”
男孩举着糖葫芦，开心地在原地转圈。
距离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一个人平淡地看着小男孩在做着常人理解不了的事。
他的注意力没有在小男孩的身上，而男孩口中的“阿荼”。他的目光温柔眷恋，像在看一位故人，更像是在看他弄丢的爱人。
她好像感应到他的视线，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目光所及只有一棵在细雨中挺立，梳理着枝条的柳树。
*
顺宁二十四年，西北强敌突然来犯，皇帝封顾夜舟为大将军，率领四十万兵往西北御戎。三年之后，敌军大败。顾将军因多次身受重伤，治疗不及时，加上当地气候恶劣，久治不愈去世，年仅二十八岁。
顾夜舟此时身上满是伤痕，在地府阎王殿看着坐上的人翻找自己的名字。
原来阿荼说的是真的，世间万物都有它的秩序，包括人死之后的事。
那人问：“顾夜舟？”
“我是。”
“奇怪，这上面说你早在三年前阳寿已尽，有人用死生契换你一命，生死簿上你的名字已经被划掉了。”
顾夜舟惊讶：“被划掉了？”
三年前……在他回京之前最后一场战役，确实受了重伤，那时他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的阿荼了，没想到再次醒来在一个洞穴中。
难道是阿荼？
“没错，是划掉了。按理来说，你是想死都死不了的，你怎么到这来了，黑白无常应该抓错人了，你回去吧。”
“我……”长时间不说话让顾夜舟的喉咙有些干涩，“我能问几个问题吗？”
“诶等等，你回不去了。”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先我先，这件事比较重要，你现在回不去你的身体里了，因为‘你’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而且‘你’在被运回王都的路上……就是你懂的……”那人不知道怎么解释现状。
“请问，我现在应该怎么办？”顾夜舟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你应该也有心愿未了，如果你想要以现在的状态待在人世，必须经受十八层地狱的历练并且在这之后还要被冰封在天池山千年……”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站在对面的顾夜舟，见到这个人的第一面，就给他一种恐惧感，他怕面前这个男人一生气直接把他的住所给端了，尽管这男人只是一个凡人。
现在他感觉周围都在变冷，比天池山的水还要冰凉。他这也是第一天上任，就碰到了这么个事儿，心里苦啊。
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选择放弃生命，他所知道的大多数人都在追求长生不老。
良久，他听到面前这个男人开口：“我知道了，多谢。此举步骤繁多，劳烦您了。”
“不劳烦，不劳烦。”他笑着，不知为何，心里放松不少。
“我还有一个问题，请仙人解惑。”
“但说无妨。”
“关于死生契。”
“这个你不知道？”他倒有些惊讶当事人的不知情，故作玄虚：“到时候就知道了，这是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