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川

    因为遇到了那钦本人,夜里,到了一处山坳的小队并没有生火,这是经验丰富的老兵雒老二坚持不许的,过不了多久,这一小队的人就会发现……其实有没有那堆火,安排给他们的结局都类似。

    从巨石后面回来的两人各自咀嚼着少得可怜的食物,每一口都要嚼上四五十次,一是因为食物短缺,二是因为两人都反复思考着下午的冲突和对话。

    雒老二把大家有的食物全部集中起来,进行了简单的计算分配,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告诉所有人,情况不是很好,而更不好的是,他也无法知悉蒙古人的意图。

    按道理来说,蒙古人派骑兵在“汗国边界”巡逻理所当然,可是今日出现在这里的是那钦本人,雒老二想了想,觉得在这附近大概不安全,所以才不许大家生火。

    “不会……在选战场了吧。”雒老二脸上的刀疤一抽,回过头看着互相不言语的大志和蒲开淼,“副将,我建议咱们今夜不睡了,继续往南。”

    鲍骏体力不好,听到这个建议想死的心都有了,把目光投向了蒲开淼。

    还没等职位最高的副将开口,大志撑着弓站起来,说:“二哥说得对,蒙古人在巡边咱们禁军也应该在边界设了防,应该很快就能遇上。”说完,他把弓递给鲍骏,让他能够当拐杖。

    蒲开淼这才回过神来,他刚刚还在思考着下午大志说的那些话,这一路来他只想着怎么找到主力重新投入战斗,从来没想过这或许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他们这个小队从最开始的百十来号人,到现在的二十几个,中途那些受伤的士兵一一死去,几次为了躲开打扫城镇的蒙古人而走散的,还有放弃了士兵身份脱下戎装加入难民的,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身边的这些人虽然暂时和他承受着一样的结果,在很久之前却出发于截然不同的原因。

    “好。”蒲开淼赞成了这个提议,“今天遇到那钦也非同小可,尽早传递出去最好。今日……是?”

    “二十七了副将,二月二十七了。”鲍骏回答。

    蒲开淼一窒,也没有多说什么,大步走进幽黑的山坳。

    只有雒老二是蒲开淼临河段的骑兵,也只有他跟这位公子哥相处的时间最长,他默默地摇了摇头,面对大志等人的眼色,还是说了半句:“副将的父亲……据说死在二月末的春天。”

    鲍骏是参军之后才到帝京生活的,对于四大氏族往事听得并不多,只知道蒲氏三位公子都在军中,一位在殿前司一位在马军营还有一位在南衙直隶,全是嫡子,上头就是家主爷爷,从来没有听过父亲叔伯这一辈的,没想到倒是能在“流亡”的路上听到。

    大志对家族密辛没有兴趣,回身淡淡说:“二月底了,北上的三支队伍最少都出发四十多天了,咱们肯定能遇见其中一支。”

    大志这话一语成谶,他们在两天之后平安走出山脉地带,遇到了梓州境内最主要的河流,朱川河。在沿着流向往下走寻找窄处渡河的过程中,遇到了在河边汲水的禁军后勤。

    军容整洁的禁军士兵分不清他们是翻山而来的金州百姓,还是混乱中想要潜入大裕的奸细,听到他们说自己也是禁军的时候氛围忽然变得紧张。

    雒老二眉头紧皱,知道现在他们很难自证,无论说出多少将领名字还是多少军中细节都难以博得对方的信任。

    他们的衣服、装备和口粮都可以是在战死的士兵身上搜刮来的,问了几个关于大裕的常识问题之后,又觉得即便他们是汉人,也可能早已被策反,一句话说来就是无论他们现在怎么辩解,都只能暂时被当成疑犯押送回营,等将领判断。

    蒲开淼几次想要表明自己的身份都被雒老二按住,让他不要暴露,现在过早袒露身份,可能会引来意料不到的祸患。

    除了大志挎在身上的弓箭,他们主动缴了械,跟着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往回走,路上大志试着问过他们现在所在的地界,是梓州东北还是西北,遇到的这部分主力是隶属哪个大军,得到的答案都是警告。

    不过大家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被押解而低迷,反倒是欣喜异常,在他们看来,证明身份只是一件简单的小事罢了,很快他们就能被妥善安置,至少吃上这一个月来的第一顿饱饭。

    沿着朱川河行了不到一里地,弓手大志的视力好,第一个看清营地的军旗,紫色的旗面上除了一个“裕”字,四个角上都绣了装饰的紫金花,紫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姿态招摇。

    “是紫金军!”鲍骏兴奋地指着军旗对蒲开淼说,像个离家许久终归家园的赤子,“是聂将军的军队!”

    蒲开淼此时也放下了心里的石头,虽说现在无论遇到哪支大裕军队都令人欢欣,紫金军、震泽军还是玉字军实质上都一样,但是遇到由聂沸之子聂慷率领的紫金军无意是三者之中的最佳了。

    任何人都可以想象聂慷此行澎湃的仇恨和战意。

    紫金军以弓箭手见长,全军有五个营的普通骑兵,还有五个营的弓骑兵,此外长弓步兵和重弓步兵也是冠绝大裕,在攻守城和远距离制敌上有着非常强的优势。

    蒲开淼眼角余光瞥了瞥大志,他这样优秀的弓手,如果此次能加入长弓步兵,一定能在接下来建立功勋,可是大志看上去并不兴奋,甚至可以说有些忐忑。

    同样,雒老二也没有舒展愁容,只有鲍骏咧着嘴跟在蒲开淼身边。

    他们被安排在营地边缘的碎石空地上,周围有两座才搭建好的简易塔楼,除了塔顶的瞭望哨兵之外,还有一押全副武装的士兵看守他们,不过倒是提供了一些食物。

    众人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蒲开淼却没有什么胃口,他向士兵表明身份,说自己是临河段的马军副将,而看守的士兵却不为所动,只是推脱说会尽快核实他们的身份。

    “让我见聂慷将军,他能证明我是谁。”

    这话一出令士兵忽然警觉起来,厉声说:“后退!你竟然想直接见聂将军,你想做什么?”

    蒲开淼觉得很矛盾,聂慷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可是这一层层的汇报一定会阻碍自己见到他,他想了想,说:“我叫蒲开淼,帝京蒲氏嫡幼子,蒲雪华的幼孙,聂沸的学生,要不你再想想该不该让我见聂慷将军?”

    最终,两三名士兵愿意领着他去见聂慷。蒲开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身无寸铁衣衫褴褛,无论怎么说聂慷是聂沸的孩子,虽然没有多少交集,拐着弯也算是自己的同门,许久未见又是这副样子,他内心底氏族之间的那一点羞耻心悄悄折磨着他。

    到了聂慷帐前,守将粗暴地进行了搜身,基本把他本就单薄的戎装脱了一遍,甚至还暗暗嘲笑了一番他因为瘦得太快而耷拉下来的肚皮,玩笑说他随身携带了一个人皮口袋。

    这令蒲开淼面红耳赤又无可奈何。

    最终他如愿见到了聂慷,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然过去了三年,在他到北境轮值之前与三哥蒲开垚一起,登门拜会聂沸时见过。

    聂慷还是印象中那个样子,比蒲开淼年长十多岁的中年人,颀长、冷峻、不苟言笑,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喜怒不形于色,帝国的紫金制服像是根据他设计的一样,完完全全服帖在他笔直的身体上。

    按照白果果的风格,在战事初期聂沸带兵北上之时,就应该安排聂慷作为父亲的副将,可是由于父子两人之间长久的冷淡关系,枢密院便没有做这样的安排,聂沸屈辱而死之后朝廷又有意压制消息,聂慷暗地里不知道向皇帝请了多少次,给白果果施加了多大的压力,紫金军才交到了他手里。

    李千沛太慢了!

    这是他在枢密院甲一房拍着桌子跟白果果说的原话。

    刚刚脱了一遍衣服的蒲开淼在看到面无表情的聂慷之后打了个冷颤,吞吞吐吐地说:“聂、聂大哥……”

    伏案提笔的聂慷抬眼扫过他,像刀刃割破水面一样无声且无害,只令人觉得冷。

    “末将金州临河段马军副将蒲开淼见过聂将军。”他抖落出完整的一句话。

    “你……”聂慷挥了挥手,屏退了押解他的士兵,有意顿了顿,吸了口气才说,“怎么还活着?”

    蒲开淼一窒,莫名的压力忽然从聂慷身上散发出来,他有些顶不住,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低下头沉默。

    “你们临河,死了几万人,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

    “你老师横死,你怎么还活着?”聂慷根本不想听他的回答,只是反复丢出不同条件下的同一个问题。

    “啊?什么……”显然也是完全没有应对之法,蒲开淼不仅答不上还往后蹭了几步。

    聂慷走到他面前来,身高给他投下了压迫的阴影,厚重的鼻息让人立即明白他暗藏的怒意。“你想要怎么办?”

    蒲开淼当真是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对方在问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张口便说:“跟着紫金军……打,打蒙古人。”他说得很小心,像一个犯了错的新兵,但是心中却又疑惑自己到底在怕什么,“请聂将军允许末将重新入编!”

    “嘁。”这一声笑就是聂慷的回答。

    像刚刚在帐前的脱衣检查还没有结束一样,蒲开淼变成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只能卑微地低下头。

    “你们蒲氏……”聂慷只说了这四个字就换来蒲开淼的一哆嗦,他不屑地笑笑,“除了你大哥,红瞳儿是疯子,蒲开垚是废物,你四姐浪荡,而你,是蠢货。”

    蒲开淼没想到今日这一遭竟然是这样的境遇。

    聂慷的身姿仪态十分好,即便是说了这样难听的话,依然自若地在帐中踱了几步,语气平缓的说完无礼至极的话:“还想在紫金军入编,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我看看这些北上的军队,除了你二哥的骑兵营,谁能要你。”

    这些话一字字一句句钻进蒲开淼的耳朵里,他顿时天旋地转。

    “要不是念在你父亲当年,你跟外面那几个也没什么区别,我一概都不留着。”

    “什么?!”蒲开淼终于大声问出这一句来,“不留什么?!”

    聂慷已然背向了他,指尖微微在桌案上的地图边划了几下,多一句都懒得再向他解释。

    蒲开淼感到彻底的寒意,扭头跑出大帐,不不不,不是他想的那样的,不是的不是的,他跑得踉踉跄跄,压抑了几天的饥饿此时才来找他报复,结结实实让他跌倒了好几次。

    而当他抵达瞭望塔的时候,站在原地的只有大志一人。

    “鲍骏呢?”蒲开淼抓住大志的胳膊,“二哥呢?他们人呢?”

    面色惨白的大志指了指朱川河,蒲开淼扭头一看,河水里尽是暗红,一直流啊流,源源不断的红从上游而来。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蒲开淼身子一斜只觉得世界颠倒,他一头栽倒在地上,摸到碎石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说明这里刚刚结束一场……屠杀。

    “蒲公子,起来吧,末将申拓奉命送您去与红瞳骑兵营会合。”刚刚在聂慷门口扒他衣服的守将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低头看着他这副样子,语气里带着戏谑。

    “你们把他们全……杀了?”

    “逃兵而已,不过按军法。”申拓说得轻松。

    “逃兵?”蒲开淼通红的一双眼睛狠狠盯住他,要通过他的脸看到聂慷。

    结果这名看上去军衔不低的守将耸耸肩,又说了一句:“没关系,他们之间也可能有细作,结果都一样。”

    “那为什么不杀我?”

    “别开玩笑了蒲公子,你这样的大家族任谁都不想得罪是不是。”申拓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可憎,又指了指大志,“这个人,弓术不错,刚刚混乱间用树枝削的箭射伤了我们塔楼上的弓手,所以我留下了。”

    大志此时眼眸失神,一动不动的望着朱川河面粼粼波光,飘来的人血味又将蒲开淼拉回到那个喘不过气的破城之日,他被埋在死尸山下,人血汇成河流在月光下也有空洞的粼粼。

    似乎是嫌他太磨蹭,又不愿意他在紫金军多停留,申拓亲手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催促道:“走吧小公子。”

    蒲开淼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个抽离了灵魂的空皮囊,他目光飘忽,然后落在了守将的腰上,他的制式手刀正在两人身体之间摇摆,蒲开淼突然抽出了那把刀,双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抓他的人忽然就弹开了,塔楼上的弓手整齐划一的抽箭搭弓,哗哗的声音也是蒲开淼十分熟悉的。

    “你们……”他在原地转了半圈,看清了在场的人,“戕害同袍,一点都不愧疚吗?”

    申拓露出一个厌烦的表情,挠了挠头,说:“蒲小公子,将军下的命令,我们,执行,大家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你,现在这样,才是问题。”

    啪嗒。

    蒲开淼不合时宜地掉了几滴眼泪出来,滴在碎石地里。这更引得一帮士兵哭笑不得。

    “蒲副将。”

    大志在他身侧轻声叫他。

    “大志我们一起走,后面还有震泽军,还有玉字军,还有我哥,我们走,带着鲍骏他们一起走……”他说完这一段都觉得自己可笑,就凭他们两人,要如何带走死去的二十几个兄弟。

    大志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忽然伸手抓住蒲开淼手中的刀刃,整个身子往前一送,脆弱的脖颈结结实实撞在了刀锋之上。

    溅起的血浇到了蒲开淼脸上,他甚至尝到了这血的咸腥。

    “大志!”他即刻松开了刀柄,伸手去接住大志瘦长的身子。

    他好轻啊,像一片落叶一样。

    蒲开淼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脖子里的血由喷溅变成涌出再变成干涸,大志没能多说一个字,只有布满老茧的手指在他手臂上把一个字写了两三遍。

    他写的是“勾”,是他的姓氏。

    他叫勾志,是临河段马军营主将勾益的弟弟。勾益一年多前为了不耽误禁军轮替,曾胆大到拦截三军军报,是蒲开淼放下成见直接去给李千沛报的信,及时将军报传回了枢密院。

    所以非要说,是蒲开淼导致了禁军停止换防,让不该死的人死掉,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比如勾益,还没来得及回京请罪便战死在临河。

    这一路以来,大志能跟蒲开淼走到现在,已经是他能承受的极限,他不能再往前一步了,他主动选择和兄弟们一起,止步于回到大裕的第一天。

    大志的眼睛合不上,他无神的望向朱川河,死在了“害死”他哥哥的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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