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贺清定着黑眼圈爬起来,继续参加冗长又无聊但重要的帐内会议。
只不过,这次会议召开的地点,并不在帐内,而在滑盐县令的一间书房。
纪平在贺清身边坐下时,无意碰了碰贺清的手肘,贺清便突然走了神。
年少时的回忆如水向她心头涌来。
她还记得那天,自己惴惴不安地迈入何府高高的大门门槛,一下子迷失在了这大院里。她正犹豫着不敢跟坐在堂前看书的少年说话,那人却突然合上了书,问她:“你迷路了吗?”
那时候,孤身一人在京城的贺清忽然有有了归属感。
“贺清。”纪平忽然用手肘捅她。
贺清猛然惊醒,才发现可能由于这两天过于精疲力尽,自己刚才居然坐着坐着,就差点睡过去了。
眼前的情景逐渐清晰。贺清只觉浑身酸痛。她抬起头,先是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紧接着对上何子裕那张比平底锅底还要灰暗难看的脸。
“贺清,你没有在听我说话吧?”何子裕用手指敲了敲缺了一角的书桌。
贺清尴尬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挠头。
“你来说,我们下一步怎么办?”何子裕往椅子上一靠,等着她的回答。
“我们……我们……”贺清紧张地结巴了一会,嘴皮子才逐渐利索了,“应该短暂休养生息,然后……”
“我刚才不是说了要继续追击怀臾人,你真的有在听吗?”何子裕神情严厉。
她这不是正准备说吗!短暂休养生息之后,抓住时机追击怀臾人,能不能不要老是打断她!
何子裕并不理会想要为自己解释的贺清,继续说:“我们后面要重点对付谁?”
“莲花刀……”
“我刚才说了,既然确定了葛华在怀臾人的军队里,应该重点伏击他!你听什么了?”何子裕的怒火简直要喷薄而出。
葛华本来一个莽原人在怀臾军里就未必地位多么牢固,现在就连他的眼睛信昭都折在莽原军手里了,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眼下明明是那个明显在敌营里位高权重,又武力拔群的背莲花刀的男人才更值得对付好吧!
“我继续问你,我们现在要准备什么?”何子裕问。
“飞桥……”贺清被何子裕的气势压的死死的,连说话声音都低了不少,“天潢……”
“那是渡江的东西……”
怒斥一番后,何子裕连生气都顾不上了,只是叹息,“贺清,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来的。”
虽然一向不喜欢被他指责,但考虑到几天军队的事情堆积如山,贺清知道何子裕压力也很大,于是暗暗地吞了口气,说:“别生气吗,我就是太累了打个盹,不会不认真做的。”
何子裕估计也意识到自己在撒气,听她这么说后,也不再追究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问。
贺清见他心情平静下来,松了口气,心中想道,那件事何子裕不爱听,但她还是得快些提才好。
“那个,我们的人质还在怀臾那边……”贺清一边瞥着何子裕的神色变化,一边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虽然……可如果能把他救回来,对我们大有裨益……”
贺清说完这句话,发现不仅何子裕的神色冷冷的,一屋子的人几乎没人说话。
“贺清,你果然没听我们说什么。”何子裕朝萧言霜抬了抬下巴,“你跟她说吧。”
贺清一头雾水。
在场唯一看起来不至于太疲惫的萧言霜清了清嗓子,沉重地说:“贺姑娘,今天早上刚发生的事情,方才属下报的时候,您不知为何漏听了。周大人的尸体,已被侦察兵寻到了。”
贺清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
周杞他死死死……死了?
怎么会?
贺清一直以为他是个重要角色,就这么……就这么草率地死了?
贺清的理智却告诉她,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孤身待在敌营里做人质,己方军队却临时变脸攻击对方,又拖拖拉拉地不肯派人出来营救自己,这种情况下,不死好像才比较反常。
这事实实在太难接受,贺清一定要亲眼见到尸体,才能相信这个事实。
萧言霜似乎看出她内心在想什么,沉声说:“贺姑娘,您如果想亲眼看看周大人的尸体,属下可以带您去。”
滑盐县飘起了大雪,天气冷得就像莽原军撤出白檀山的那一夜。
也是周杞离队的那一夜。
从书房到仓库的短短几步路,贺清的思绪变了又变,走得十分漫长。
她很自责。
是不是如果自己再强硬一点,坚决要求何子裕韩文嗣等人出兵去营救他,是不是就不会造成这种局面了?
果然还是她太软弱了。
贺清不常妄自菲薄,但此刻她想,如果是周杞来做这个将军的话,应该会比她好上很多吧。
贺清走到那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前,停住脚,屏住了呼吸。她俯下身,想要揭开那白布,手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
“要我帮您吗?”萧言霜站在她的侧后方,发问道。
贺清摇摇头,同时将那块裹尸布掀了起来,不仅一愣。
萧言霜摇摇头,叹道:“周大人为国捐躯,死得壮烈,是为好汉。”
“壮烈是壮烈……”贺清跪坐在那具尸体前,整个人在风中凌乱,“但是萧大人,我有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还很重要。
“姑娘请讲。”萧言霜说。
“这具尸体……为什么没有头啊?“贺清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贺清面前躺着的那具尸体,从脖子处就断开,只剩了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静静躺在雪地里。
虽然这人光看体型,还真跟周杞差不多。
但是,没有头,怎么证明他就是周杞啊!
难不成……
贺清忽然想到何子裕之前说过的,“周杞回不了更好”,忽然感觉后背浮起一股凉意。
该不会,她脚下的这具尸体,根本不是周杞本人?
何子裕闻声走了过来,问:“贺清,你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人没有头,”贺清一紧张,忽然就结结巴巴的,“你们是如何确定他就是周杞的?”
“军医检查过的,他就是周杞没错。”何子裕说。
“他怎么确定的?”贺清问。
何子裕皱了皱眉,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贺清还想要说什么,却看到站在何子裕身后的萧言霜神色凝重地望着她,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贺清愣了两秒,紧接着领会了他的意思,竟在冰天雪地里出了一身冷汗。
萧言霜和何乾正已经相识六年,对何家忠心耿耿,对于这位何家大少爷何子裕的想法,绝对比贺清要了解。
果然,何子裕是不会让周杞活着回到莽原的么。原因吗,恐怕就是他常对自己说的,大将军这个位置,她是竞争不过周杞的。
可是,他们之前那样亲密,难道不是兄弟吗?
还是说……
朝堂之上,根本没有感情可言,只有利益纠葛呢?
贺清低头看了看脚下残缺不全的尸体,不禁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竞争,值得她与周杞自相残杀到这种程度?
毕竟,那也是条人命啊。
“贺清,尸体你看过了,该回去做正事了。”何子裕扬了扬眉毛。他的话有一种不容违逆的气场,“他算是为了照顾大局而牺牲的,陛下一定会厚葬了他。”
贺清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她把手伸进军衣的口袋里,正不知所措,忽然手指碰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是一枚袖扣。
如果没记错,这枚袖口好像是皇帝赏赐给周杞的,他天天都戴在身上。
不知怎么的,贺清忽然灵光一闪。
她想试探试探何子裕,看看是不是他是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
当然,她希望不是。
“可这明显不是周杞啊。”贺清说。
这句话一出口,贺清眼角瞥到,萧言霜背后,何子裕的脸色倏得一变。
“您为什么这么觉得?”萧言霜问。
“周杞平日有个习惯。”贺清说,“上次清缴平野王后,陛下曾经赏给他一枚金袖扣,他爱不释手,每天都戴着,除了洗澡的时候,都不取下呢。”
“……你怎么知道他洗澡的时候会取下?”一旁跟过来看的韩文嗣不合时宜地插嘴道。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贺清将裹尸袋轻轻往下拉,露出死去军人空荡荡的手腕,“这个人明显没有戴那枚袖扣。”
几人低头看去,确定那人手腕上确实空空如也。
“如此一来,应该可以确认,这具尸体并不是周杞本人。”
“真有其事?”何子裕问。
贺清十分笃定地点点头。
和她坚定的神情形成对比的是,此时她衣袋里正捏着袖扣的那只手,正因为撒谎的心虚而微微发抖。
贺清习惯了看何子裕的脸色的脸色说话,此时也不例外。
此刻,她清晰地看见,何子裕的脸色彻底黑了下去。
然而,还没等何子裕说话,倒是韩文嗣眼睛一眯,神神秘秘地拉着几人站到一旁,确认四下无人后,才低声开口。
“贺姑娘,你说的这件事,天知地:知。”他小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件事不告诉任何人的话,周杞的死,也就无人追查了吗?”
“他难道没有家人吗?”贺清反问道。
萧言霜沉默了一会后,开口道:“周杞老家不在京城,他家里应该只有他父亲在世,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他们平日也不怎么往来。”
贺清完全不可置信。这是在附和韩文嗣吗?
萧大人,怎么连你也……
“韩文嗣的这个提议,符合我们所有人的利益。”何子裕概括道。
“没错。”韩文嗣连连点头,“贺姑娘,你也一样,我们现在胜算很大,如果周杞回不去,而你这次能拿到头功,下个大将军的位子,岂不就是你的了?”
他戳戳贺清的手肘,说出这句十分具有诱惑力的话:“到时候,你就是莽原的第一位女大将军了,我们这些小喽啰,恐怕还要叫你一声贺大将军呢。你难道不想,做大将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