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杞跟在皇帝身边八年之久,已经成为了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几乎知道,皇帝可能会在瞬间改变心意。
即使这种心意不是对贺清的善意。
皇帝说,“你今日也来参加了秋试,感觉如何?”
贺清对自己的表现其实是满意的。然而,她还是要按何将军教的,在陛下面前保持谦虚:“贺清尽力而为了。”
“朕考考你。”皇帝说,“孙大人出的考题,幽州从最西到最东,要依次穿过哪些地方?”
幽州从西到东……
贺清眼前一亮。
那不就是从京城前往怀臾要走的地方吗。
“幽州下辖十郡,”贺清说,“如果从西到东,会依次穿过七个郡,分别是上谷郡、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辽东郡、玄菟郡和乐浪郡。”
皇帝点点头,笑着说:“比看起来的样子要聪明吗。”
已经不知道是不是对她的夸奖了。
他又将目光移动到周杞身上,问:“周杞,你和贺清谁的秋试成绩高?”
“臣记得文试和军试两项,好像我们五五开?”周杞说。
“不是还有一项武试吗?”皇帝问。
“武试安排在下午还没开始,而且贺清应该不会参加武试吧?”周杞说。
武试是莽原三十岁以下的官员进行的比拼,朝廷中的青壮年男子会依次比拼,除了对这些年轻官员进行体格的考核,方便朝廷进行职位安排,也捎带了些娱乐性质,毕竟每年皇帝和朝中其他官员都会观赏,最后拔的头筹者还会得到帝王的赏赐。
贺清原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参加这场充斥着暴力的斗争时,却突然觉察到皇帝看她的目光。贺清狠了狠心,坚定地说:“贺清会参加下午的武试,贺清一定能在和周大人的对抗中取胜。”
这话一出,反倒是一旁的周杞沉默了下:“陛下,臣不想和她对抗。”
“好呀,那朕要看看你,如何打败他。”皇帝对周杞的话视若无睹,慈祥地笑了。
陛下果然是个爱看好戏的主。
贺清第一次见皇帝笑。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皇帝又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如果你真能在秋试里超越他,朕就让你去怀臾。”
贺清还沉浸在震惊中,就又听到陛下又补了一句:“做主帅,统领全军。”
在场的几人,除了皇帝全部愣住。
“陛……陛下?”周杞震惊道。
这这这……
这分明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吧?
“陛下是认真的吗?”贺清问。
“朕说话还能反悔不成?”皇帝说,“好好准备下午的武试吧。”
武斗场。
周杞远远地看着台上的忙忙乱乱,又目光一转,落到正在武场角落里拉着纪平请教的贺清身上。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皇帝,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皇帝坐在一张铺着垫子的石凳上,刚刚喝了一口茶,茶水上门浮动的叶子在日光下晒久了,有点蔫巴巴。他头也不抬地问道:“你觉得贺清此人如何?”
“陛下是指她的军事能力吗?”周杞问。
“任何。”
周杞猜不透这位帝王的心思,只能稍作思考,一边说一边偷偷窥探皇帝的脸色:“臣觉得,她不太像个活人。”
“说下去。”皇帝脸上毫无波澜。
“臣觉得她没有生气。”周杞说,“像个被人牵着线的傀儡,没什么自己的想法。“
“一个没有自己想法的傀儡。”皇帝说,“她很合适,不是吗?”
“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凝视着周杞,轻声笑了一下。
每次陛下这么笑,周杞都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让她去。”皇帝说。
周杞仔细揣摩着这句话的意思。
皇帝见他低头沉思,干脆一语挑破:“把主将的位子让给她,你做监军,跟在她后面,随机应变。如何?”
周杞知道皇帝不是在跟他商量。他只得恭敬地说:“是,陛下。臣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
“周杞,记住,像贺清这样性格软弱的人,你一定要牢牢地把她捏在手掌心。”
午后的阳光盛得刺眼。
贺清抓着纪平向他请教如何近战。
纪平给她讲了几句,见她听得认真,干脆往她身后的擂台一指:“你光听我讲也学不会,不如看看他们。”
贺清扭过头去,只见一个男子正走上擂台。
那人身材格外高大,穿着一身布满银色绣纹的黑色褶衿服,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银剑,一看便出身不凡。那人大步流星,一只脚跨上擂台时,看到贺清正在底下盯着他看,于是转过头,对她绽放出一个微笑,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贺清下意识也笑着回应,然后才反应过来,她根本不认识他!
贺清悄悄问纪平:“他是谁?”
“他叫韩文嗣,是韩家的独子。”纪平说,“韩家你知道吧?”
贺清听过这个名字。韩家贵为世家,历经三朝而不倒,韩文嗣是韩家年轻一代的独子,想不到今日一见,却是比想象中的还要英武自信。
“他功夫很好?”贺清问。
“你问我,不如亲眼看看。”纪平说。
贺清想看看韩文嗣要和谁对阵,甫一转头,就看到何子裕从擂台的另一边大步走了上来。
何子裕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往前走,走到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韩文嗣身前时才停下,抬头和他对视。
这一对视,两人都露出笑容。
这是……开打之前以示友好的礼仪吗?
韩文嗣先抱拳作揖:“何兄可要手下留情。”
“你不是朝廷里武功最好的吗?我还要劝你手下留情。”何子裕脸上也是浓浓的笑意。
贺清在一旁等得快要睡着了。
纪平凑到她耳旁问:“贺清,你猜谁会赢?”
从外形上看,明显韩文嗣更有优势,可凭借对何子裕实力的了解,贺清不敢轻易判断,于是说:“我不知道。”
对战一开始,二人刚刚还是欢声笑语,转眼便杀气十足。
韩文嗣身材高力气大,攻势猛烈,直把何子裕往角落里逼。何子裕看起来处于劣势,一直忙着应付韩文嗣,实际上防守得密不透风,韩文嗣即便处于上风却也被缠得疲惫不堪。
简直是下死手!
他们不是刚刚还称兄道弟吗!
随着日光推移,韩文嗣已经打得有些不耐烦,朝着何子裕胸口直出一拳。何子裕灵巧地闪过这一击,趁着韩文嗣还没反应过来,直攻韩文嗣腹部。韩文嗣在刚才的进攻中出招过猛,耗费了大量力气,这一下直接打得他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看来两个都是不好惹的货。
“贺清,到你了。”纪平拍了拍她的后背。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女人站在这个擂台上,贺清感觉底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集全部中在她身上了,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平的心又有点摇晃起来。
“贺清,你好呀。”周杞从擂台的另一侧走了上来。
嗯,看他的眼神,这应该也不是个好惹的货。
贺清转头,看着擂台下的纪平正对她笑。
鼓点声响起,贺清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总还是要拼一把。
贺清在上台前已经在脑子里制定好了战略计划。她力气不够大,直接和周杞对抗明显不利。因此,贺清决定先保证自己不受伤,先熟悉了周杞的身法后并找到破绽,再找时机取巧获胜。
虽然有了思路,贺清站在擂台上时,还是有点紧张地发抖。
“要不你先来吧。”周杞说。
“你先来。”贺清谦让道。
“那我先来。”周杞说。
他都不客套一下的吗!
周杞直接拿起自己的剑朝她冲过来,由于正对着贺清,那把剑在贺清眼里只是一个点,几乎看不到他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强攻派,贺清根据他的身法对他下了定论。
两人连过了好几招,周杞善于进攻,贺清被打得措手不及。贺清努力稳住自己,想要找到周杞的破绽,可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他出招有什么规律,似乎完全是随机应变,和刚才韩文嗣与何子裕的比拼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该不会是自创的野路子!
两人又过了几招,贺清狠下了心肠决定反击,于是抓住一个空子,猛地向他手臂劈过去。
只听“哐啷”一声,周杞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
诶诶……
刚才还没碰到他吧?
他怎么这就把剑掉了?
这人不是手抖,就是看不起她!
看到这样的结果,台上台下一时面面相觑。
“哎呀,不好意思,我的剑掉了。”周杞摸摸自己的头发。
台下,纪平则对身边眉头紧皱的何子裕笑了笑,说:“看吧,我早就说了,结果不一定。”
贺清走下台,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贺姑娘,陛下叫你去。”
贺清连衣服都来不及整,快速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盯着贺清,脸上似笑非笑,贺清心虚,心里正想着要不要问问陛下的意思,却听得皇帝说:“贺清,朕果真没看错你。”
皇帝扭过头,对站在一旁周杞说:“把那块牌子交给贺姑娘。”
周杞纵容有些不情愿,也弯下腰,将手中一块闪耀着铜色光芒的牌子递到贺清手里。
那块牌子和手掌差不多大小,呈五边形,正面刻着一只盘旋在空中的大雁,栩栩如生。
这就是掌握着调动军队之权的将军令。
这块牌子曾经在何乾正老将军手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被陛下收走,现在兜了一圈,又到了贺清手里。
纵然是贺清这样平时满脸愁容的怨妇,此时拿到这块牌子,也不仅喜不自胜。
紧接着,皇帝接着任命周杞为参军和她一同前往怀臾,又嘱咐了贺清几句,大意是要她多听周围人的意见,谨慎行事。
周杞目送皇帝走远,转头对还沉浸在意外之喜里的贺清说:“下次不会输给你了。”
贺清本来正仔细地打量手里的牌子,听到这句话,不禁扭头说出了内心的疑惑:“你刚才为什么要输?”
“运气不好而已。”周杞说。
贺清总觉得周杞今天有点怪怪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适合战场?”贺清问道。
周杞叹了口气,似乎不知从哪说起。他挺了挺胸膛,忽然换了一副神色。
“贺清,我要提醒你两句。”周杞说,“如果你想要的是荣誉,这里没有你想要的荣誉;如果你想要的是救赎,这里也没有你想要的救赎。所以我劝你,在开局之前,早点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