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

    觉妙寺的三天义工体验无声无息地就结束了。

    彭莱觉得这三天过得很快,每天听着晨钟醒来,好像一天下来什么都还没做就日落黄昏了。

    过去的这三天,她和秦深一起打扫庭院,一起到厨房帮厨,一起在阁楼茶室和清缘和尚听雨喝茶,还在秦深搭的稻草亭里弹古琴给他听,还陪着秦深在旧佛堂绘制壁画。

    秦深还为她做了一支玫瑰木簪。

    离开时彭莱在想,如果以后要她放弃大城市的生活。回归田园,去过那种晨钟暮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充满禅意的田园生活是否会愿意?

    她转念想,现在的秦深正是过着她说的这种生活。

    她不禁去问正在开车的秦深:“你满意你现在的生活吗?”

    车速有些快,耳边风声响亮。

    秦深放慢速度下来,风声随之变小。

    他说:“还好。”

    彭莱又问:“如果你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你是原地不动,还是向往繁华的大城市生活?”

    这个问题让秦深沉默了许多。

    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因为他这一辈子都得囚禁在观音山下,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

    彼时,车子驶出山洞隧道,沿着山雾朦胧的林间小路开去,一直隐没于幽深的绿野之中。

    ……

    从觉妙寺回到红湖村,看到田里劳作的村民,彭莱有些恍惚。

    她从山中寺庙回来了。

    永华阿公也从省城回来了,彭莱一进屋就听到永华阿公在斥责自己儿子陈富贵。

    彭莱有些尴尬,冲永华阿公笑了笑就回到楼上了。

    听永华阿公的责骂,彭莱大概知道是因为陈富贵赌博欠下钱,偷永华阿公的钱去还债,永华阿公说那是他的棺材钱。

    楼下责骂声持续好半个小时也就停了,彭莱这才下楼去。

    永华阿公回了房间,陈富贵有门口抽烟。

    彭莱冷眼瞥了眼陈富贵,轻飘飘地迈步走人。

    她去敲了秦深的家门。

    秦深刚从小叔家回来。

    去觉妙寺义工这三天,陈子煜这三天被寄养在小叔家,秦深刚把人接了回来。

    “有事?”

    彭莱:“找你换点钱。”

    “换钱?”

    彭莱点头:“你有五千现金吗,你给我现金,我微信转你。”

    秦深说有,随后回屋去给彭莱拿。

    彭莱转钱过去后,挥手说了声拜拜就走了。

    ……

    彭莱拿着钱回去,永华阿公从房间出来在门口抽着水烟筒,而陈富贵不见了人影。

    彭莱把五千块钱现金给了永华阿公。

    永华阿公诧异地看着彭莱。

    彭莱说这是给房租水电。

    永华阿公说什么都不肯收,说大家都是亲戚,没理由收钱。

    彭莱不管不顾,把钱给了永华阿公就上楼了。

    上楼前,彭莱说:“舅公,你最好吧钱存到银行卡里,不要给密码陈富贵,这样他就偷不了你的钱了。”

    说完,彭莱上楼去了。

    晚上,彭莱吃过晚饭就回房间,躺在床上和蔡惊鸿聊起了电话。

    蔡惊鸿说在地铁管一个帅哥要了微信,现在正在撩拨阶段。彭莱一个劲儿给她支教,蔡惊鸿却我行我素,有自己的计划。

    两人聊得正起兴,房门外传来敲门声。

    彭莱的笑声一下子停止住。

    她拿开电话,冲着房门:“谁啊?”

    “是我!”

    低沉浑厚,微哑有磁性,是秦深的声音。

    彭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电话那头的蔡惊鸿说:“我有事了,改天再聊。”

    啪一下挂了电话,彭莱忙不迭地去开门。

    房门打开,就见秦深站在门前,遮住了楼梯上照过来的灯光,投下一片阴影。

    彭莱笑嘻嘻:“那么晚了找我什么事。”

    秦深面无表情:“有人找你。“

    彭莱愣了愣:“谁?”

    她来红湖村也没几天,认识的人不超过五个,怎么就突然有人找她?

    秦深说:“三婶的儿媳阿芳找你。”

    “阿芳?”

    这是她从未听过的一个名字。

    当彭莱见到这个阿芳时才恍然。

    阿芳就是那天晚上被丈夫家暴的女人。

    彭莱看阿芳脸上还有淤青,嘴角还微微泛着红肿。

    “你找我什么事?”

    阿芳情绪上来:“我是来谢谢你的……”

    彭莱:“……”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被打死了。”

    彭莱没说话,只是目光静静地凝着她。

    “这里有一些水果,都是自己家里种的,你收下吧,一点心意。”

    阿芳将手中的红色塑料袋递过去,里面全是新鲜现摘的水果。

    彭莱害了声:“你也忒客气,我帮你不过是帮我们女人自己。”

    说完,拒绝了水果,但阿芳执意要给,彭莱最讨厌这些拉扯,乖乖收下了水果。

    收下水果后,彭莱忽而问:“对了,你被家暴这件事后面怎么处理了?”

    谈及此事,阿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彭莱脸色有些凝重:“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阿芳无奈,苦着张脸:“能怎么办呀,凑合着过吧。”

    彭莱不太理解,为什么不离婚?

    阿公悲凉一笑:“哪那么容易离婚,我提过的,我老公不同意,我娘家人也不允许。”

    这让彭莱更不理解了,娘家人为什么会不允许。

    阿芳说:“我们这里的女人,出嫁后,婆家不是家,娘家回不去,而且离婚会被村里指三划脚,说三道四。”

    彭莱觉得太可笑了。

    嫁出去的女儿难道就没有血缘关系了吗?

    这瞬间,她忽而想到一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女人在千百年来一直被压迫,时至今日,二十一世纪了仍然如此。

    彭莱瞧着阿芳还年轻的脸庞,有些唏嘘。

    她应该年纪不大,却要被世俗的眼光囚禁于婚姻的樊笼里头,盛年的花都趋于枯朽了。

    阿芳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没头没尾地和彭莱说了很多自己的事情。

    她说自己丈夫是出去□□了,还不止一次去嫖,她不过说了几句埋怨了几句就被家暴了。

    她还说自己是十九岁结的婚,摆了酒,但没领结婚证,因为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她是婚后一年才领的结婚证。

    彭莱有些讶然,居然那么早就结婚。

    阿芳苦笑,说她们这里的女孩子大多是读完初中,甚至读完小学就去打工结婚,生下孩子后就彻底成为农村妇女。

    说到这里,彭莱大概懂了。

    山区农村大多贫穷落后,教育资源又跟不上,那里的孩子还几乎都是留守儿童,重男轻女的愚昧思想,总总原因都造就了这个现象。

    阿芳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绝望无比地捂着脸。

    她人生已经一眼看到头了,终其一生都被压迫着。

    彭莱心有不忍:“其实你还很多可能的!”

    阿芳摇头苦笑:“我能有什么可能?”

    彭莱:“你还年轻呀,你有无限的可能,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离婚,离好婚就离开这里,你可能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和社会经验,没关系,你找个服务员,再不济去工厂流水线,先在城市活下来,存些钱,拿着钱去学习,去读个职业技校,学个技术再出来,给自己几年时间,或许这几年你会过得很累很苦,但熬过去了你的人生会比现在好十倍!”

    彭莱的话深深地震撼着阿芳。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还可以这么走。

    彭莱说:“道路有千千万万条,你不要放弃,一切还是有转机的。”

    阿芳眸光渐渐亮了起来:“我真的可以吗?”

    “你还没去做怎么知道不可以?可不可以不是我说了算,是要你自己去做过才知道的。实践出真知。”

    “可……”阿芳耷拉着脑袋:“可是我老公不同意离婚,我怎么办?”

    “可以选择诉讼离婚。”彭莱说,“你去向人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法院会依法审理离婚案件,只要确认夫妻双方感情破裂调解无效后,就能准予离婚。再说了,你丈夫是家暴,你又有警察那边的告诫书,一定能成功离婚,不用怕。”

    阿芳有些担忧:“是要打官司吗?”

    彭莱点头:“是呀,你别怕,你绝对能离婚。”

    阿芳犹疑着,难为情道:“如果打官司全村人都会知道的。”

    彭莱撇嘴:“知道就知道,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是你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而且离婚后你就离开这里了,你怕别人说什么呀!”

    阿芳认真思考着彭莱的话,仍然犹豫:“打官司要很多钱吧?“

    彭莱无语:“你担心这个干嘛,实在不行我借给你,不收你利息,你以后慢慢还。”

    阿芳热泪盈眶:“我真的是太感谢你了。”

    彭莱叹了口气:“你一定要下定决心去改变现状,没人能帮你,能帮你的只有自己!”

    阿芳心里像是有了主意,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芳临走时,彭莱让她去医院做检查。

    阿芳诧异,问为什么。

    彭莱问她:“你丈夫是不是经常出去嫖?”

    阿芳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就结了,这种男人就是烂黄瓜,小心有病,你一定要检查。”

    阿芳的脸掠过惊慌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那怎么办,我和我老公同过房……”

    彭莱忙说:“别怕,也不一定就是有病,只是有这么一个概率,你还是先检查吧。”

    阿芳像个没头苍蝇,什么都不懂,彭莱说什么就是什么。

    阿芳走后,彭莱不由轻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没想到,外表宁静祥和,山青水秀的乡野农村竟然有那么多“吃人”的东西。

    彭莱忽然对这里的人有些失望。

    果然一切都是围城。

    城里人以为逃到了农村可以避世,可以在山水间做最真实的自己。农村人以为大城市可以让每一个人如愿以偿,实现黄金梦,纷纷拥进城里。

    然而只有里头的人才懂才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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