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院外寂静无声，沈荼躺在竹椅上，沐浴着月光。
远处的池塘里传来几声蛙鸣，沈荼模模糊糊间听见了手机震动的声音。
【南鱼：睡了吗？】
【荼：还没。】
【南鱼：方便视频吗？】
【荼：可以，不过你应该看不清我。】
院子里的灯光并不明亮。
视频电话的声音响起，沈荼点了接听。
“一个人在院子里吗？”
谈隽不自觉地擦了擦手机屏幕，对面噪点太多了。
“嗯。”沈荼点了点头，但在屏幕里她的脸只是一片红色的噪点。
她想她或许应该回到房间里。
但她只是抬头看着又一瓣从枝头掉落的石榴花，没有移动脚步。
“奶奶睡觉了？”看不清她的脸，谈隽只好随意找话题。
沈荼应了一声：“对。”
三花猫踢开了谈隽特意为它开的小门，迈着步子慢悠悠进了房间。
谈隽伸手捞起它，拨弄了两下猫耳朵，听见对面一声短促的应答，默了一瞬，又继续说话：“那今天有遇上什么好玩的吗？”
“回来后去割了艾草跟菖蒲，摘了荷花，包了粽子还做了荷叶鸡，都发给你看了。”
“哦，还有晚上跟村里人一起看了电影。”
“没有其他好玩的事情了。”
甚至最后还有点闹心。
这些话仿佛在叙述流水账，谈隽甚至能联想到沈荼没有情绪起伏的脸。
“怎么不说话了？”
屏幕的另一端没有回应，沈荼将视线转移至屏幕上，看见他正在揉咕咚的耳朵。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上有淡淡的红，头发蓬松微湿，眼神也湿漉漉的，仿佛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直到她方才发问，他才道：“沈荼同学，你怎么不对我的事情好奇？”
语气里有些闷闷不乐。
沈荼笑：“那你今天做什么了？我的男朋友。”
她换了一个方向，确保屏幕里能映出自己的眼睛。
“我在想你，咕咚也在想你。”谈隽也笑笑。
他握起小猫的爪子在屏幕上点了点，小三花适时发出一声“喵”。
“在想你发生什么事了？”
“听起来不太开心？”
虽然看不见画面，但谈隽还是敏锐地从今天沈荼的对话里听出来她的兴致不高。
沈荼语气微顿，随即弯唇：“算不上不开心，就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怎么了？”谈隽已经松开了小三花，有些紧张地握着手机，仿佛这样能直接从屏幕的这一段穿梭进另一端。
沈荼没说话，看了一眼从树上落下的石榴花，好一会后才蹙着眉道：“谈隽，你觉得石榴花开花只是为了结果吗？”
听到这里，谈隽才放下心来。
小三花在他的桌子上跳来跳去，他扶起一个被它踹倒在地的笔筒。
略微思考了一下沈荼的问题，才回答：“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教科书的确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生物学说，植物开花的目的是结出果实产生种子，是繁殖的前置阶段。
“但这个问题本身存在不同理解。”他继续道。
“生物学上的理论你比我清楚，不需要我来复述。”
“而在现实层面，比如对果农来说，一朵花或许就代表一个果子，所以开花对他们来说同样是为了结果。”
“但我想说的是，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在这些视角中，花是被客体化处理或者模糊化处理的那一部分。”
“生物学更多关注一个族群，而非个体，所以个体感受在宏观视角里，是不重要或者不需要关注的。”
“而在果农眼里，花朵是实现产果目的的工具，所以同样被定义为不重要，或者说只是阶段性重要。”
“但如果将它们当成主人公，比如在文学创作的领域，大多文学作品在写花时更多的是在写花的本身，比如石榴花的热烈，梅花的傲寒，白山茶的清冷不染尘埃。”
“儿童文学中甚至会更加明显，花朵被拟人化，它们与雨雪风霜搏斗，努力成长，认真绽放，途径的蚂蚁与蜜蜂都是它们的朋友。”
“果实只是它们度过一生后最后留在这个世界上的遗物，但并非它们这一生中最主要的叙事。”
“还有一些花朵在子房发育前便离开枝叶，但它们也同样曾尽情对这个世界展示过何为生机勃勃。”
“所以我想应该很难用一句‘石榴花开花是为了结果’来概括它们本身存在的意义。”
长篇大论说完，谈隽期待地看着屏幕，但没有声音传过来，他也看不清沈荼的脸，他抿了抿唇，语气有些委屈：“沈荼同学，今天为什么不接我话了？”
“长篇大论很像我在单方面说教…”
何况刚刚说的这些话她也不可能不清楚。
“是吗？”沈荼终于有了反应，她闷闷笑了一声。
半晌后又轻轻叹气：“那能不能请谈隽同学继续说下去？”
“沈荼同学现在不想说话，只想听你说。”
谈隽摸了摸猫头，弯唇轻轻咳了一下，才继续不疾不徐地说：“视角的不同会使得代入的主体与客体不同，大概类似第一人称爽文视角下的‘我’与其他人。”
“当一朵花作为主体，而非客体时，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生机的代表，并不需要果实来为它加冕。”
“如果认为它存在的意义只是结出果实，那么它自身的意义便会被忽视。就个体而言，人们记得的，也只是果实如何鲜美多汁。”
“消费石榴的人并不会在意石榴花如何绽放，如何汲取雨水与阳光，如何在风里荡漾。”
“它们在这种叙述中失去主体性，被局限自身存在的意义。”
“而…”他停顿了一会。
“如果一个人局限自己作为主体存在的意义，那么阻碍的便是自己的发展。”
“所以沈荼同学，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是遇上催你找对象的人了吗？”
谈隽只能猜想到这个，就上次去的感觉而言，村里的老一辈还是挺喜欢调侃这些的。
大概率还是忽视沈荼本身感受的那种催对象方式，所以她才会这么闷闷不乐。
“催对象都算不上什么，是有人介绍对象让我相看。”
“所以郁闷。”沈荼又翻了个身，呢喃道。
谈隽刚刚说的这些话她当然明白，她只是有点倦，要找个人为她叙述，不然胸口的那股郁气无法散出去。
“好吧，那现在有人陪你一起不高兴了。”谈隽一手托腮，钢笔在另一只手中转了几圈。
他叹了一口气。
他对相亲这种传统的拉媒保纤方式并没有太大意见，但至少得尊重当事人主体的意志。
能让沈荼觉得郁闷，大概是被当做客体审视了。
见他也皱起了眉头，沈荼笑：“可我不舒服不是因为被人介绍去相亲。”
没有提及一个年长她许多的人，在对方看来，已经算是对她的尊重了。
“而是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是同龄人。”
这种感觉像是一眨眼便物是人非，明明以前也是较着劲要好好学习的人。
谈隽沉默，这种事情他不好评价，环境的确很容易影响一个人。
谈隽摸了摸小三花毛茸茸的脑袋，试探道：“那我陪你说她坏话？我们小声一点说。”
“咕咚也可以陪你的。”
“……”
沈荼没说话，盯着屏幕看了半晌，谈隽差点以为她那边的网络卡了，才听见“扑哧”一声轻笑。
“我说，你这种哄人方式还挺别致的。”
谈隽也笑：“哪里别致？”
“哪哪都别致，特别是脑回路跟嘴。”
“没事，都是你的。”谈隽笑得暧昧。
“哪哪都是你的。”说完还故意朝沈荼眨眼。
沈荼：“……”
自从两人在一起后，谈隽便仿佛自动屏蔽了原来半垂眼皮的习惯，看她的眼神永远都是直勾勾的。因为瞳仁又大又黑，所以沈荼时常觉得不好意思。
现在对上屏幕里一双眼，沈荼只能庆幸自己这边的光线不好，不然谈隽肯定会发现自己现在的脸红得不像话。
“好了，不说了，太晚了，睡觉睡觉。”她不自然地给自己扇风。
“好的，晚安。”谈隽从善如流地点头，提起小三花的爪子，朝沈荼挥了挥手。
“咕咚，跟妈妈说晚安。”
沈荼“啪”地一下直接点击挂断视频，而后飞奔回屋，躺在床上卷起被子，四处翻滚。
*
假期很快过完，沈荼宿舍正式进入考试月。
林子不再玩游戏，梅梅去实验室的次数也逐渐减少，大家反复穿梭在研讨室跟图书馆之间。
期末作业实在太多了，大作业小作业，小组作业，而且还有一个月后的期末考。
林子拉着沈荼跟梅梅两个人在校道上溜达，原因是她最近英语课课件出了问题，终版课件打不开，只能使用初始版的课件去Pre，结果被老师Q了很多次。
她觉得最近运势不好，需要吸收日月精华，但是一个人溜达实在太寂寞了。
所以要把沈荼跟梅梅俩人也拉出去溜溜。
一路上都在跟两人吐槽为什么这次的Pre大家都准备得这么好，她们组几乎成了全场得分最低的人。
“你们知道吗？我们班居然有人讲国际形势，全英文讲，这简直是怪物。”
相比之下，林子这一组的主题显得太中规中矩了，何况课件还出了问题。
沈荼跟梅梅只能顺毛撸，安慰即将要爆炸的她。
江大学生往往都挺有想法，这一点在小组作业的选题上体现得很明显，大部分课程的小组作业主题要选个两三次才能定下来。
沈荼还记得大一的时候她选了一门课，小组的人除了她外全是师兄师姐。
期末作业的选题他们讨论了好几次，选好了后沈荼乖乖把她的部分做好并整合好。
结果临上台前一天晚上，一个师姐直接将一版完整的PPT甩在了群里，说要按她的PPT来讲。
第二天早上小组轮讲她又第一个冲上台去，只留下沈荼跟其他人在下面一脸懵逼地听完自己小组的Pre。
纰漏出现在Q&A环节，他们几个一问三不知，巴拉巴拉全是那位师姐在回答。
同组一个师兄气得脸都白了，沈荼也是在那一次经历中明白了大学从来不是高中老师说的什么“等上了大学就轻松了”。
大学的分层是无声息的，在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你以为跟你站在同一层的人早就将你远远甩在身后了。
有时候是天赋与努力，有时候是背景与环境，更多的时候是过往十几二十年因为每一个细微的不同一点一滴累积出来的差异。
大学只是恰好提供了一个让大家同台的机会。
三个人从食堂围着学校转了大半圈，终于转到了校门前的主校道附近的亭子里。
林子心里的郁闷消歇，几个人准备打道回宿舍。
“等会，你们看那是谁？”林子突然激动，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沈荼跟梅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
谈隽。
他正从一辆车上下来。
是一个女人的车，沈荼可以从车窗里看到一个女人精致的侧脸，莫名有点眼熟。
她偏头又看了一眼站在车门边的谈隽。
他们的侧脸很像，只是谈隽更锋利，但是他的气质又中和了这种锋利。
梅梅眯着眼道：“那是谈隽他妈妈吗？两人长得挺像的。”
她看向沈荼。
沈荼没有接话，因为她也不知道，但林子像是认出了什么，声音急促地道：“他妈妈像个人。”
梅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是什么话，他妈妈不像个人，像什么？”
“……”
林子看了他们俩一眼，神秘兮兮地说：“我是说他妈好像是我见过的人。”
她拿起了手机打开某度：“我查出来了，她妈像一个明星，不对，应该就是那个明星。”
“叫盛音。”
“不过只演了两部剧后就退圈结婚生子了，我妈很喜欢看她演的电视剧，以前还跟我说过她的消息，说她是个富二代来的，进娱乐圈演戏就是玩玩，后来为爱归家了。”
“看看，我搜到了，娱乐新闻没讲她嫁给谁了，估计是时间太久远了，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
“不过这样的话，谈隽不就是富三代，星二代了吗？”林子非常八卦地总结了一句。
沈荼还在看着车的方向，她发现谈隽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车里的女人下了车，似乎是打算拉住谈隽说什么，但是谈隽躲开了。
他很少会这样。
她回过神后，才听到林子在跟梅梅八卦谈隽至少是个富三代的事。
抿了抿唇，又想起谈隽说的只是托了祖上的福的事情。
“你们怎么在这？”谈隽看见了她们，向亭子走来。
沈荼回道：“出来散步。”
“这个天气？出来散步？”谈隽看了一下头顶的烈日。
“谈隽，刚刚那个人是谁呀？”林子急于打探消息。
谈隽淡淡道：“我妈。”
“那我去打个招呼？”沈荼抬头看他。
谈隽摇头：“不用，她今天心情不好。”
沈荼回头瞥了一眼那辆车，依旧停在原地。
“我们先走吧，请你们吃冰淇淋。”谈隽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道。
沈荼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