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之志

    很快,国主迎娶相国之女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齐国大街小巷,百姓因这桩国喜而纷纷在腰间佩戴朱红,以图吉祥喜庆之意。

    而这泼天喜庆之事却未能感染相府分毫,阖府依然是一派庄严之象。

    姜氏在回廊里来回踱步手里的帕子被揉成了一团,天色已晚,她在等荀柏回府。

    “姜姨娘,相国今晚怕是在肖姨娘那安置了,您还是请回吧。”小厮一脸无奈,这个姜姨娘素来不得主君青睐,可不知今日怎么了,竟足足在这等了两个时辰。

    “我实在是有要事询问主君,望几位小哥多担待些。”姜姨娘说着取下了手上唯一的银手镯,塞到了小厮手里。“请几个小哥儿喝茶。”

    小厮颠了颠手里的分量,还算满意,松口道“有劳姨娘了。”

    “姨娘!姨娘!”姜氏的贴身丫鬟宝珠从园外跑进来,“奴婢听前院说相国已经回府了,马上就要回房了。”

    姜氏闻言连忙整理了整理衣衫,抚摸了下头上可怜的几株发饰,理罢便见荀柏大步流星走来。

    “主君。”姜氏侧身行礼。

    “有事?”荀柏明知故问,见姜氏开口又打断“进来吧。”

    姜氏低头识趣地紧跟了上去,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开口问道“主君,妾听说翎儿不日要被送进宫了?”

    看到荀柏点头承认,姜氏的心好似被烈油烹了似的,一时焦急难耐,“这..这是何时定了这桩婚事?妾竟完全不知,还是今日偶然见下人筹备陪嫁才知晓。”

    荀柏挑眉,不悦道“本相行事还须向你知会吗?”

    “不..不是的,主君。主君您知道,妾是因为只有翎儿这么一个女儿,她...”

    “她怎么了?因她是你独生,她便这辈子都待字闺中不成?”他根本没将这对母女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愿为其谋划。

    “妾不是这个意思,妾只是想着翎儿本是庶出,母家又出身寒微,这等出身怎能婚配天子呢?”

    姜氏眼中噙着泪水,其实她不是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这么多年来府中上等的物件何时向她的翎儿供给过,怎么好端端的这国母头衔竟能平白落到她的头上,其中必有蹊跷。

    荀柏拧着眉头,一言堂搞久了让他及其憎恶这种被质疑的滋味,想喝茶缓解口中干燥却发觉杯中空空,一怒之下将茶杯摔在地上,那掐丝珐琅杯瞬间碎成了好几瓣。

    “姜碧,你本府内一贱婢,虽为荀家开枝散叶但你也做不了我荀家的主子,是我素日里待你太宽厚了吗?竟在此搬弄国事?”

    姜氏跪倒在地,眼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每一颗都像诉说冤屈苦衷的醒木,震地有声,只是荀柏不屑于听到罢了。

    “老五的婚事定在下月初一,本相已在宫中过了明路。九州之上,天下尽知。难道你要本相出尔反尔吗?”见姜氏跪地失声痛哭,荀柏语气稍缓,但仍严肃道“你母家出身低贱寒微至极,翎儿如今能与皇室攀亲也是她的造化。”

    “妾只愿翎儿一生平安。”姜氏抬眼,递了把软刀子过去。

    “她自是会平安”在荀柏的规划里,若是小国主尚且识趣,退了位后留他条性命赶出齐国,倒也不失为积德行善。想罢,挥挥手“好了,出去吧。”

    荀柏总是这样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在他看来姜碧也好,宋廷禛也罢,都是他纵横谋划之中的一颗可用可弃的棋子。习惯了山顶的风景,半山腰甚至山脚下人的生死他是无暇顾及的。

    宝珠见姜氏跌撞着出了门,瞧她泪眼婆娑但又好似多了一番破釜沉舟,连忙上前搀扶,“姨娘..您没事吧?”

    姜氏说不出来话,只是苦笑着摇头。

    她此次前来并非冒失,只是想一探究竟,她的翎儿生的纵是貌美,但因相府常年累月的漠视大不如其他几个儿女出落的贵气得体,更不要说夺了荀嘉宁的国母之位。

    荀柏这些年在朝所行之事她也懂得一二,眼下晋国主位尚欠火候,他便推了翎儿前去助把火。这些缘由,她全然明白的。

    “小娘!小娘!”闻声便是荀翎儿,等姜氏抬眼已跑到眼前了“小娘,您怎么在这啊,大夫说您不能着凉的!”

    “不碍事的..”姜氏挤出一丝笑容,抬手将荀翎儿鬓边碎发拢到耳后,“跟娘回去罢。”

    芙清园。

    姜氏将今日发生之事一字一句讲与荀翎儿听,她握住荀翎儿的手轻声道“儿啊,你若不愿,娘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你周全。”

    荀翎儿倒是显得镇定的多,她摇摇头苦笑道“小娘,就算逃了,以父亲的权势和性情,他能让我活下去吗?”

    面对父亲的厚此薄彼她早已习以为常。嫁人而已嘛,命运这个东西即便再搓磨人,她荀翎儿迎上去就是了。

    “翎儿不愿连累小娘。”荀翎儿笑着,她怕母亲担忧,紧接着道“翎儿知道宫中艰险,但父亲总不至于要了女儿性命吧。”

    “小娘,你还记不记得我六岁那年,国主来府上与父亲探讨要事,翎儿曾与他在蘅亭有过一面之缘?”

    姜氏回想着,点了点头。

    “因那一面,我想,国主大抵不会是个坏人吧。”在荀翎儿的记忆里,国主还是那个在她六岁时偷偷塞给她果子并且笑起来很好看的小小少年郎。

    “若来日国主退位,翎儿与他逍遥江湖,倒也不失为一种风趣。”

    姜氏若有所思,心中隐隐有了主意“翎儿,你切记,无论何时,自个儿的心意最重要。”

    “翎儿明白。”

    宋廷禛冷眼瞧着这宫墙之上的日夜穿梭,掐指一算,竟还三日便要成亲了。宫里宫外有荀柏的操持安排,他这国主兼任新郎官倒是落了清闲。

    “陛下,礼部差人送来冕服,请陛下移步太陵阁。”

    见来报的是个眼生的小太监,宋廷禛道“高平呢?”

    “近来宫中上下皆为婚典筹备忙碌不堪,相国吩咐让高公公前去内务府搭把手。”

    未经允准,便私差他的人,宋廷禛不悦极了,偏眼前的小太监瞧不得眼色,催促他移步偏阁更衣。“朕身体不适,让礼部的人进来吧。”

    小太监显得为难,仿佛此事于理不合,想借口推辞却瞧见宋廷禛蹙着眉同时也望着他,压迫与恼怒藏在他那双剑眉下瞳孔里,被他的隐忍克制着,若隐若现。

    小太监被他瞧得虚的很,忙道了告退,去前殿请来了礼部,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抬来了两只箱子,一道儿前来的还有杜若。

    “见过陛下。”一行人松垮地行着礼。

    宋廷禛瞧见杜若,心里又沉了几分“免礼吧。”

    “陛下龙体不适,可有请太医?”杜若率先挑眉问道,见宋廷禛不语,继续道“想是宫人服侍不周了,不如应了奴婢前些日所言,禀了相国将宫内使唤的尽数裁撤了,换一批可心儿的服侍。”

    荀柏那老贼生怕荣安殿的宫人与他朝夕相处,久而久之生了护主之心,便隔三差五寻了借口裁撤调换。

    “夜间多梦,身体疲乏而已,姑姑不必费心了”见杜若欲张口推托,连忙道“让朕看看冕服,想必甚是精美。”

    礼部闻言将箱中衣服仔细展开,呈现出来,那冕服以红为底,以黄走线,日月龙纹绣的栩栩如生,丝线走针之间构出了一副磅礴浩瀚之气。

    宋廷禛展臂衡量后满意点点头,道“礼部有心了。”

    环视后又问道“怎不见尚书范大人?”

    “回陛下,范大人亲去相府给新娘子送凤冠霞帔了。”答话的是礼部右侍郎程江。

    “唔..是朕疏忽了,自然是以相府为重。”宋廷禛皮笑肉不笑,走到杜若面前,似有所指道“朕九岁那年接连丧失双亲,是丞相多年对朕爱护有加,朕从心里尊他、敬他,你们素日切不可怠慢了相国,否则朕绝不轻饶!”

    众人齐声道“谨遵陛下圣旨。”

    宋廷禛微微一笑,看起来和善极了“近日有劳诸位,前去内务府领赏罢。”

    “谢陛下。”

    宋廷禛目送众人离开,那杜若趁转身之际满眼趣味地也瞧向他,大抵在嘲弄他的愚笨软弱吧。他窃笑,心中逐渐有了盘算。

    晚间,高平拖着疲惫身子回到荣安殿,不分昼夜的忙碌让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内务府那帮人显然没给他这个总管大太监任何优待。但转念一想,国主尚且举步维艰,更何况他这个供人使唤的呢。想罢,高平深深地调整了下呼吸,不想倦态示人,忽见殿里的灯还亮着,便推了门进去。

    “回来了。”宋廷禛瞧着案几上的字,眼皮没抬他都知道是高平。

    “是,陛下怎还未休息?”

    “给你留了羹汤和燕窝,趁热喝了吧。”宋廷禛将食盘推向高平,见高平不动,遂招了招手“就你我二人,坐过来吃。”

    高平见状泪水忽的就漫了出来,终日的委屈似乎在这一刻落了地,“陛下..若被旁人瞧见了,相国又要训斥陛下不懂规矩了。”

    “无妨,荀柏近日忙着操办大婚,无暇顾朕。且朕午间称病告了这几日早朝的假,多熬些也不碍事。”宋廷禛语气很温柔,摆了摆地上的蒲团示意高平坐下。

    高平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道了谢,盘膝而食,尝了一口羹汤,心想国主的御膳味道还真是不错。

    又见宋廷禛手上拿着一部古籍兵法饶有兴趣的看着,“陛下今日怎想起翻阅兵法了?”

    “随便翻翻罢,万一朕也有亲率百万大军攻城拔寨之日呢”宋廷禛自嘲的笑了笑。

    “一定会有这一天的,奴才愿为陛下举帅旗。”高平嘴巴里嚼着桂圆,含糊不清的说道,眼神却毅然坚定。

    对,一定会的,他一定会亲手割下荀柏的头颅,悬于城门之上,受万人敬仰。一定要将朝中为臣不忠者一并赶杀殆尽,他要一雪前耻,名垂史册。这祖宗基业,必然要在他的手中发扬光大。

    “高平。”

    高平抬头,看见宋廷禛毅然决然的神色。

    “朕平日里存了些体己,置于殿中宁静致远牌匾后的檀匣之中。你去取了来,用于打点。朕想知道今年的这批秋闱学子的详情。”

    朝中文武屈于荀柏已久,不堪任用,略有一二心怀宋主者却胆小怕事不敢问政,宋廷禛深知若要夺权,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秋闱学子之上。

    “姓名,籍贯,家中老小,开榜排名,通通要问个仔细。”

    “是,但..”

    见高平为难得很,宋廷禛询问道“有何不妥?”

    “陛下,这前朝之事荀柏素来把控得紧,若要打探得仔细又不漏风,恐需多日,但奴才又怕荀柏早我们一步去拉拢朝中新贵,故而迟疑。”

    “吏部主事中有一人名曰孙启堂,此人贪财,易被收买,这是其一;其二,此人资历能力尚可,去年本应提升员外郎却被荀柏安插的亲近之人横截了去,想必此人心中多有不满;其三,主事官小,荀柏眼高于顶不屑拉拢;其四,近日大婚事宜繁杂如牛毛,荀柏无暇顾及朕,这是我们行探听之事的绝佳时期。”

    “主事遂官小,却历年来担任誊抄要务,考生档案、参试考卷均经其手,朕想了解的,他都知晓。”

    高平看着眼前人胸有成竹滔滔不绝的样子,难免心惊,小国主竟在千难万难之间留心了那么多事,这些年的韬光隐晦,想必也只是为了等一个时机罢。

    假以时日,他必定会成为一代雄主,名垂史册,“奴才定为陛下办好这桩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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