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光元年，我在族人们载歌载舞的祝福下踏上了和亲之路。
我的父汗亲自送我上了马车，他说：“忽兰，去为我们的族人赢得一线生机吧！”他的目光像我记忆中的一般灼亮。
“等我回来，渤俞沁的天神会降泽于我们的部族！”我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的手。
站在古赞鲁大妃身后的我的母亲，她满脸荣耀，“忽兰，去征服你心目中那闪闪发光的男人吧，天神已为你点燃了火光之路！”
我看到古赞鲁大妃鄙夷的微笑，她什么也没说，只用她那悠扬美丽的歌喉为我送上婚嫁的吉祥，我的父汗于感念间将他敬爱的女人抱上了马背，“我的古赞鲁，你长了一颗柔软的心，我知道你会来亲自送忽兰的！”
我的母亲望着那马背上的二人，步于婚车前压低了声音，“忽兰，古赞鲁的荣光早已被天神收走了，她得意不了几天了！”
是的，失去儿子塞叶迦的古赞鲁是个悲哀的女人，而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一切都将被改写，我阿史那忽兰将成为这里的主宰，可古赞鲁大妃的荣耀不会消逝，她有心追随父汗而去，比起我的母亲，她更配得起族人的敬仰。
我朝着我那卑微的母亲微微一笑，她有一双浑浊充满野心的眼睛，她并不知道她也会如古赞鲁大妃一样为父汗殉葬，因为那是让古赞鲁大妃的女儿挈珠唯一可以心平气和下来的法子！
漫漫长路，披星戴月，我渐渐地离我渤俞沁的八部亲王，近了，近了……
我想着那位曾经拒绝过我的勇士，他不似我阿史那族的男人那般高大威猛，可他脸侧的轮廓和举手投足间的气息那般迷人而危险，让我心悸不已。
眼眸是勇士的灵魂，我看到了那双不凡的眼眸，我的父汗自小教我识人辨物，这也是他喜欢我的原因。
曾经我以为我已失去了他，可天神眷顾着我阿史那族，那个曾经被无视的小妻之女，已然胜券在握。
如今我的八部亲王，他拥有了整个沧岳朝，那片沃土富饶而神奇，父汗说那片土地上的族民有着让天神嫉妒的智慧，他们的勇士一旦被天阳所照耀，便会成为我阿史那族不可小觑的劲敌！可我们不是敌人，他的血液将为我忽兰而沸腾，我将成为他心中最美的金莲花。
那是美丽的日子，我的婚车到达了沧岳朝，在大婚前我尚见不到他。
来迎我的是礼官和几位皇族中有份量的女人，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让我眼花缭乱，他最尊贵的女人夏侯岚珠中首而立，比起曾经的夏侯褒怡，这位凭借夏侯一族的荣耀登上凤位的女人还很青涩稚嫩，她不是我的对手！
大概是历经了朝国劫难，今时不同往日，她们一个个皆收敛了傲慢，待我恭敬有加，除了一人，那位未嫁给心爱勇士的女人姜尚。
“告诉那九亩，我阿史那忽兰说过我会回来的，大勇士他是我的！”
私下的时候，我推了她一个趔趄，看到她比旧时学会了忍耐，微微一福告退了。
我如愿入了那座园子，可东厢那方的园门紧闭，“她住过的吗？”我问夏侯岚珠。
“忽兰公主止步，会惹圣上不快的，大婚在即，西厢那方一切业已依公主的意思收拾停当！”那个女人端起了凤仪。
不自量力的女人！
“旧人旧事当随风散去，我忽兰不忌讳，这里会见证我忽兰与大勇士的绵绵情意！”
我步了进去，那里依然留有“九亩”的气息，我瞧见了那墙壁上的挂画，对此我记忆犹新，九亩和他那谋略非常的兄长在大勇士面前，给了我一记永生难忘的难堪。
可今时不同往日，我手执弯刀，让那幅画中的“九亩”坠落在我的脚下，并用火将“她”烧成了尘屑飞扬。
“吩咐画署，将本公主的画像与大勇士裱于一处，这是我给大勇士的惊喜，大婚之夜他会瞧到的！”
大婚的那日，我瞧见了大勇士，他是那般风采卓然，那些饱受相思之苦的日子，我几乎要在绝望中死掉了，如今我再度瞧见了他。
他容颜带笑，不再如旧日的冷酷。
他牵了我的手，让我心花怒放。
在那个美丽的夜晚，我在婚房喜悦地看见他向我走来。
他饮了酒，连醉态也是那般的惹人怦怦心跳。
“忽兰，勇士的心中跳跃着火焰，他们的一生除了追逐那太阳的光辉，还会追逐挑动他们心扉的女子，你是大草原上盛开的金莲花，没有勇士能拒绝美艳而动人的你，那是你们的日子，总有那么几个时刻，女人是可以让一个非凡的勇士臣服于脚下的！”
是的，臣服！
我主动吻了他，他安静地像那蓝色的山峦，又沉远地让人莫名的心悸。
“洛都为大勇士而来，会为你倾注所有！”我痴痴道。
他定是被我真诚的话语感动了，他主动吻了我，只是那个吻……
为何像一把凛冽骇人的刀锋？
为何又盛满了数不尽的愤怒？
那个吻在一刹那停了下来，我看到他意兴阑珊、溢满复杂的双眸，“朕还有国事，自行安置吧？”他冷酷地转身欲去。
什么？
我不敢置信地瞧去。
我苦涩地吐出了那些为他度日如年的日子，父汗逼我下嫁族人的噩梦曾让我不寒而栗，他不能这般待我，我哭着抱住了他。
他瞧见了我的真心是吗？
他的眼睛不再像适才残忍，像渐渐融化的冰，他放弃了那远去的意念，再度走向了我，那飘下的帘幕在烛火下那般灼人眼烫，只是他的眸光只一瞬便如豹子一般敏锐了起来，那直勾勾的目光让人心里发毛，可我知道他定是看到了什么。
“画？那……，那画呢？”他惊惶不定地问我。
我忽兰大婚的婚房内却挂着另外一个女人的画像，是不是太过可笑了些？
“画在上面，圣上不喜欢吗？”
我提醒着我的八部亲王，他很快明白了我为何择了这个园子！
是的，为了报复那九亩！
是的，为了洗刷我阿史那忽兰以及我的族人们昔日所受的屈辱！
是的，为了完整地拥有他，与他站在一处，共享这荣光万世，我要让他看到谁才该站在这里！
而他，我的八部亲王他是一个叱诧风云的勇士，不该被一个卑微的亡国之女所拥有，不该被那个巫女所蛊惑，他不该错过我的召唤，不该对美丽尊贵的我置若罔闻……
“那九亩如今已是火罗的国母了，而她的画像挂在我二人大婚喜房中，圣上不觉失礼吗？而圣上或许记得，洛都也曾与您同入画中，今日大婚，这画布在此中真是十分合适，要知道我们才是天作之合！”
我思绪万千，我的八部亲王他成为了一国之君，他会明白今夜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我等待着他的醒转，可他的目光卷起了熊熊的怒火，迫问着我那画像的所在，“烧了，被我烧了！”我冷笑。
他怒不可遏地推倒了我，起身欲去。
那些侍人涌了进来，让我觉得无地自容。
我见识到迥然不同的“他”，他成为了至高无上的“皇！”，那涌动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可我如何也想不通这般爱煞他的我，竟然错了！
“洛都无错，分明是圣上错了！忽兰或者当差人请来太皇，评评理！”
为此我唤来了乌术拔！
我以为他定是会清醒过来的，可却从他残酷的话语中听到了“休书”二字！
休书！
那是“九亩”才有的下场，在大婚之夜，我渤俞沁的八部亲王竟然要休掉我，我怒极攻心，没有一个女人会忍受这般的屈辱！
可我还是忍耐了下来，父汗天寿不多，只有沧岳朝能保我部族不会分崩离析，也只有这场和亲能让我成为渤俞沁的主宰。
我忍气吞声地跪了下去，用我的卑躬屈膝请求他的宽恕。
“洛都，这婚典已依你所求行过了，三日后返回渤俞沁，朕不想再看到你！”
“渤俞沁草原上的我的族人，对大勇士慕名久矣，如今洛都和亲沧岳朝，他们相信大勇士会给漠北带来吉祥，而没有王儿，人心不稳，洛都掌御各部不过是短暂的一时，你沧岳朝焉能言而无信，欺骗我族，我父汗他还活着，活着！”我喊出了我的赤忱和委屈。
“洛都，你连一幅画都不肯放过，又怎会有蕙质兰心与朕伉俪情深？你不会拥有朕的皇儿，那对本朝实在是太危险了，若你想拥有阿史那永续的王权，不如在你部族中挑选愿与你诞下王儿的勇士，朕不介意，甚至会赐他本宗皇姓！”
大勇士，忘了她，杀了她，她是巫女，是祸水！
火光蔓延了起来，那吉喜的帘幕瞬间烧成了焦黑……
这夜，我的梦碎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那个叫莲歌的女子，为何你的名字中也要有莲呢？
我是大草原上的金莲花，而你是什么？
无根的木莲！
无根的木莲！
我烧了那座园子，那屈辱的一夜令我永生难忘。
我回到了渤俞沁，我的族人不会知道我所受的屈辱！
那些御赐的吉礼，让我的族人们欢歌大宴，他们围在篝火边为我的“荣耀”而作舞，我的父汗说起了胡话，他一直在呼唤他的塞叶迦和挈珠。
在这个我敬爱的勇士眼里，曾几何时我成为了一枚棋子，一枚可以延续他王者之梦的棋子，而这步棋却是我自己走的，他不过是让我走快了几步。
在黎明未起的时候，他在天神的召唤下，离开了他的权柄和热爱的土地。
古赞鲁大妃随后去了，我看着我的母亲倬沫丹，“随父汗去吧！我会让大/法/师为你送去珠宝和荣耀的，母亲！”
“忽兰？”她侧眸看我，脸上现出了一抹惊骇。
“母亲，您难道要让挈珠将我拉下这荣光的宝座吗？她是古赞鲁的女儿，有着高贵的血液，她虽然被父汗赶出了渤俞沁，可她在族人们心中依然份量不轻，他们希望她回来！”
“你嫁给了昭光帝，挈珠嫁给了一个奴隶，草原八部会汇聚在你的宝座下，忽兰你多虑了！”
“母亲，只要渤俞沁八部向沧岳朝示好称臣，这里谁能登上父汗的宝座，对沧岳朝并不重要，他们只是不想劳神劳兵应对我们部族的纷争而已，故才娶了我！”现实比那和亲的婚书来的残酷。
“忽兰，你没有征服你的男人是吗？自你回来我就想问你的？”我的母亲擦亮了浑浊的双眼，那双眼明亮的让我浑身战栗。
“是的，母亲，天神的火光之路将我的婚房烧成了灰烬！”我恼恨地瞧着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
“什么？告诉你的母亲，那方出了何事？”倬沫丹不敢置信的看过。
“你不必知道!”
“忽兰，我知道你的苦楚，可如今母亲可以帮你，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那就随父汗去吧，这便是最大的帮我！”
“忽兰，你不能这样待我，我是你的母亲！”
“那么就给忽兰一次荣耀吧，若挈珠没有被父汗赶出渤俞沁，这里根本没有我忽兰的立锥之地！”
我向倬沫丹乞求着，看到她那慈祥的脸瞬间变色，她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而一个身影自外而入，以绳子敏捷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只一会儿，我的母亲便倒在了我的面前。
“乌术拔，你——”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个我厌恶的女人依然会让我伤心不已。
“忽兰公主，为大汗殉葬是喜事，你的母亲会享尽荣耀的，还是打起力气，去拥抱您的宝座吧！”乌术拔将我的母亲送去了她的牙帐，很快有侍女哭喊着说我的母亲殉了天。
那夜，渤俞沁草原毗邻的草野处，身怀六甲的挈珠来了，她默默站在那方，直至天明。
后来她走了，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想她永远地离开了！
父汗的归天，让这一岁显得匆忙而沉重，我几乎无法有空闲去思索那场婚嫁的难堪。
来年春早，我望着南处的那方沃土，有节度使带来了“他”的讯息。
他要来了，那是一个大日子，我渤俞沁的八部亲王要踏上这片荣耀之地！
“忽兰公主，您要把握良机，草原八部的各大首领可不会听由一个女人摆布，他们想各自为政，若他们听到您和八部亲王不和的讯息，会借我族受辱为由，弃你而去的！”
乌术拔说的没错，至少沙育艮那个老匹夫已明目张胆地给了我不少颜色！
“我要的，那方可有答应？”
“礼单已送过去了，应该不会不答应！”乌术拔朝我颔了颔首。
“此番欢庆，我会穿上那双水晶鞋与我的八部亲王共舞，族人们会看到我们的情意无限的！”
“那巫女要想法子杀掉吗？”
“想杀她的人很多，传讯于那鬼督，传讯于那梁王，九亩在沧岳朝，可是不要让人知道是我们放出了消息！”我于乌术拔递去了一记眼神。
在草原无边的新绿中，我的眼眸再度盛满了期待，只是我不会似过去那般沉溺其中，我想起了父汗的话，“那称臣不过是一句玩笑，得了那沧岳朝的好处，养肥了战马，握起了弯刀，要将我孙儿骨血中的那一半剔除掉，让他成为我们的，而我们的部族依然雄风依旧，什么盟誓，什么和亲，不过是一张徒劳无用的废纸而已！”
我还看不到太遥远的事，可眼下比起大勇士的心，我的确想拥有一个王儿，牢牢握紧我掌中的一切！
为此，我再一次弯下了我的脊梁。
在大勇士身着战铠，纵马一箭射下了天际处的一只黑鹫后，我看到沙育艮那老匹夫的脸孔一刹白惨，那骁勇的兵士列于那神光无比的男人身后，草原八部的首领们，一个个行了大礼。
这让我如释重负，又再度让我心旌摇曳。
可我没有得到那双“水晶鞋”，我的八部亲王授了我一柄皇剑，一柄刻有两朝盟誓的皇剑。
“忽兰得不到想要的，对吗？”我问。
“朕的话已在大婚那夜说的很明白了！”他“含情脉脉”地牵了我的手，在我的族人面前，展现了他对我的“深深倾慕”。
一汪圆月下，我旋转而过，与他共舞一曲，“忽兰会用圣上赐予的剑砍掉那九亩的脑袋的！”
我微笑的吐出我心底的恨。
他默默无语，只是于那旋转的裙裾中失神。
“忽兰跳的不好吗？忽兰的舞是真心为圣上而舞！”我妩媚地一笑。
我瞧见他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身影打了个优雅的圆弧，于乐声中恰到好处地止了步。
“忽兰公主的圈圈舞，如天边的那轮月，只是闪光的一轮，可朕所知的圈圈舞，是两轮交相辉映的圆！”
我攥紧了五指，为他的执迷不悟，为我的一往情深。
这夜，部族的族人们在大宴后，沉沉睡去。
为了求得子息，我丢弃了我的骄傲，步入了那顶牙帐，可那里面已人迹不在。
“说，本公主的八部亲王呢？”我手执弯刀逼问着那侍人。
“公主息怒，圣上已回程了，圣上要公主提防漠北北面的特吉里部！”
“回程？”
这就是我忽兰应得的报偿么？
“圣上临行前已拜会过了各部的首领，沙育艮麾下的穆迟部会听命公主的，无人会知道圣上已经离开了，而明后两日，娘娘可乘圣上的龙驾行往部族神龛祭祀，那是恩典，您的族人会得获无尚的荣耀！”
长夜中，我遥望天际，那孤独的一轮明月，让我终于相信我得到的是一场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