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光四年正月十六，栔城失，在朝臣百姓暗中嘀咕着江河日下时，一封捷报在黎明中从边关递来。
“我朝夺了大梁的郗城！”驿马上汗流浃背的兵卒，口唇皲裂，难掩喜悦。
百姓纷纷探出了脑袋，于惊喜间相互奔走相告，本是显得寥落的京城，转而已是一片沸腾。
“段将军来讯了，百姓安好，将军正护送贵人回朝！”御书房内，一个跑来的红衣内监眉飞色舞。
“福印，备马，给朕备马！”
昭光帝自焦虑中抬起了疲惫的眸子，脚步如飞地步出了大殿。
凤藻宫内得知喜讯的夏侯岚珠，脸孔煞白，手中的佛珠坠落在了地上。
“娘娘，圣上出宫了，那晚贵人要回来了，您……”宫娥菊月后怕地递过了一碗燕窝。
“是你，都是你这不知事的撺掇的，那长鱼柔来过，她说那谭庆枝是梁朝的细作，已在旧岁的行刺中被诛杀于了宫内！”夏侯岚珠翠眉深钩，一掌打了过去。
燕窝洒了一地，夏侯岚珠心中懊悔，气怒难消。
“娘娘……，您千万别怪奴婢……，菊月自跟了娘娘便视娘娘为自己的天，什么事都为娘娘虑及，这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娘娘知道，菊月可无半点私心，还请娘娘明鉴！”宫娥跪在下首，说时已泣不成声。
夏侯岚珠心知她是个有心人，一直帮持着自己，是个聪明伶俐的宫娥，眼瞧这菊月诚心为她，瞻前顾后，神色一缓问道：“那么我们眼下该如何呢？”
“娘娘，圣上去迎那花向晚了，一旦那晚贵人回了宫，一切便瞒不住了，娘娘和菊月亲手于那晚贵人的休书，我们逃不掉的！”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去，去传，去传了我义父来！”夏侯岚珠急道。
“娘娘，一个不慎，会累及了夏侯一宗的，此际不是见人之时！”菊月摇了摇首。
“是是是……，菊月你……，你说的不错，本宫如何……，如何又乱了？”皇后踱步间，眸色一黯，双目无神地跌坐在了凤座中。
“娘娘，圣上不在宫中，现在当要那贤妃娘娘认罪才是！”
“贤妃她……，她是个多么精明的人你不是不知，她知我们的事，待那晚贵人回来，她就可沉冤得雪，怎会认罪呢？”夏侯岚珠白了那宫娥一眼。
“娘娘，她不认罪，可她的尸身会！”
“菊月？”皇后听闻尸身二字，一时呆住了。
“娘娘，贤妃娘娘是畏罪而死，晚贵人要回来了，她害怕了，方以死谢罪！”
“菊月，不……，本宫不想杀人……，本宫不想……”
“娘娘，不是她死，就是我亡，她恐怕不会帮娘娘，这宫里如今圣上不在，太皇也返回了行宫，无人会怀疑娘娘，宫里头皆说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此际是大好的时机！”
“那晚贵人?”
“是谭庆枝，是段秋桐，娘娘新用事，理不清状况，此中皆是误会！”
打量晌午犹在的暖阳，皇后一直在凤藻宫徘徊，当这宫中的夜再度来临时，她感到了一股寒冷朝着这凤藻宫扑面而来，她打量着这处写满她夏侯一宗荣耀和悲苦的殿宇，眸光沉定了下来。
“菊月，让她平静的去！”
冷宫中，贤妃收到了“晚贵人安然”的字条，一时感怀落泪，“长鱼柔，你待我真好……”
这一刻，段秋桐心中涌出了一股冲动，她想吐出深藏的一切，取笔在一方二寸宽的纸条上写了“皇后”二字，她想长鱼柔会明白的。
入夜她打量着镜中瘦削的自己，不由地叹息一声，可转念她又一笑，待打了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正自思量，内侍省送来了一碗红枣粥。
“怎么？”
“娘娘，这宫中人者有份，此番栔城百姓无恙，我朝又取了郗城，相国寺于外方也施了粥，太妃吩咐了，此番尚在正月，一人赏一碗粥，图个吉利！”
“也就是说边关不打仗了吗？”
“也不知是怎么着，听说那梁朝的天子带了十万大军，整个荣城一度严加防范，可是却是虚惊一场，那大军听说已撤回了梁境，小的也恭喜娘娘，段将军要回程了，有他周应，想必娘娘还有转圜！”那太监一旁宽慰道。
瞧着来人是平日熟悉的面孔，段秋桐喜悦间，将那红枣粥一口不剩的吃了。
“她睡了？”
黑夜中，身着宫娥衣衫的夏侯岚珠抬起了头，问一个去内中观瞧的宫娥道。
“睡了，娘娘！”菊月唤了那伏案沉睡的女子几声，挑灯示意她瞧。
“秋桐妹妹，是本宫欠你的，本宫也是受了那谭庆枝的蒙蔽，岚珠对不住你。本宫不怕死，只是本宫不能累及了夏侯一宗，你只叹你是区区将门女子，却不知大有大的难处，我夏侯一族风光霁月，谨小慎微，何曾敢出过半分差池，眼下岚珠不能认这个罪，岚珠会厚待你段氏，岚珠求你高抬贵手，放心的去吧！”
泪珠簌簌滚落，夏侯岚珠不敢去碰那张正值芳华的美好脸孔，亦不敢瞧接下去的一切，她一掩面跑出了大门。
一个时辰后，那内中的灯火熄灭了，菊月踉跄着步了出来，
“娘娘……，贤妃娘娘她去了……，娘娘您可放心了……”
手指冰冷，菊月扶着她急急回了凤藻宫。
佛堂中，夏侯岚珠如释重负地跪了下去，那扑朔的佛灯下，她的脸孔苍白如雪。
其后，一个本家的宫妇来了。
“可完事了？”她锁眉问道。
“回禀娘娘，菊月和蝉禾已服毒自尽了！”
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那佛像半晌，夏侯岚珠撑身而起，她要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过活，而明日她还要应付这宫里天大的乱子，甚至还有必要去趟行宫，问问那方的意思。
昭光四年正月十七，沧岳朝的皇宫再度被阴霾笼罩。
惊悉噩耗的长鱼柔奔入了冷宫，“秋桐姐姐……，秋桐姐姐……”
“娘娘，仵作正在勘验，此中不便入内！”顺安王告诉她回天乏术，长鱼柔只望见贤妃脖子上一处骇人的痕，那大门便被关上了。
“王爷，秋桐姐姐出身将门，她若有此心，也不必等到今天，她不会……，不会……”长鱼柔一时泪涌。
顺安王哀嗟时，皇后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脸上也闪过了一种惶惑，“太妃才来过，让秋桐她宽心，连圣上也说必不会白冤了她，如何出了这等的哀事，而我那宫中的两个丫头，也不知是怎的，本宫……”皇后悲不可抑的哭了起来。
“皇后娘娘，此事还未有查得，您且莫要焦虑，此事已嘱咐了各处，先压了下来！”
在一番寒暄后，皇后被顺安王劝走了，长鱼柔想着昨日收到的那张字条，将目光停驻在了皇后那端仪的背影处，折身问道：“王爷信贤妃是畏罪自缢吗？”
“不信！”
诸葛敬远摇头，他自幼长在这座宫廷，这后宫内的风风雨雨他自幼时便目睹过，以他所观，这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法。
“王爷——”
“柔妃娘娘，敬远希望你能置身事外，此事纵使有冤情，却未必会还她一个公道，于她最好的恐是入土为安！”
“王爷……，秋桐姐姐她在盼着晚贵人回朝，她在盼着圣上听她几句心言！”
“圣上返程最快也要半旬，而眼下朝国才失了栔城，内宫又出了天大的乱子，倘若牵扯了那举足轻重的人，让朝堂再兴起波澜，会惊天动地的，敬远以为行宫那方很快就会有口谕传来，那意思必是一个速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焉能见人为祸宫闱、颠倒黑白？”
“娘娘可知现在贤妃只是畏罪寻了短见，可一旦到内廷详查之时可未必只是这一罪，甚至还会连累段氏一族！”
“柔姬求王爷想想法子，此中是一条人命！”
“娘娘，敬远会请父皇恩典隐下此事，按妃仪安葬，至于圣上回朝后，敬远会在御前将此事详禀的！”
“坊间皆言王爷忠贤公道……”
“对不住，敬远让娘娘失望了……”
诸葛敬远俯身告罪，却被长鱼柔拦住了，一张字条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诸葛敬远双手接过，那映入眼帘的二字，让他在明了的一瞬，容颜骤冷。
“是昨日柔姬收到的，柔姬谢王爷为秋桐姐姐和段家权衡考量，柔姬也希望圣上能知道，秋桐姐姐并非是一个肚量狭窄，心思歹毒的女子，她或许有错，可她从未有歹心害人，她识得那个情字，会喜欢圣上所喜欢的，她不会害晚贵人！”
“这个敬远能办到！”诸葛敬远颔首，他于敛眉间折身步入了内中，冷声撤了内中的仵作，吩咐宫人于娘娘打理凤容。
其后他去往了行宫，很快一道贤妃久病难医的哀旨降了下来。
昭光四年岁初，莲歌在回程的路上，听到了悠扬的笛声，那是一曲《轩辕朝歌》
“大哥……，大哥……”莲歌慌忙自车中步下，望着那青山绵绵，一时泪涌，“铎壬哥，是莲儿……，是莲儿……”
“铎壬哥……，流月……，我们同在一处……，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大哥，告诉母后……，莲儿原谅她了……，莲儿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姓氏……”
“铎壬哥……，莲儿不悔……，莲儿寻到了知心人……”
……
她朝着那声音的来处喊着，有回声在川谷中回荡，却听着那笛声渐渐远了，随着那天边飞鸟的痕迹远成了一抹云烟，而头顶上方有朗朗的蓝色和阳辉清透地照着，好似大哥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明亮而又温暖。
随驾的段恪听着那呼喊，于惊震间猜出了她的真身，在她心情平复些时，他恭敬地扶她上了车马。
“段将军，你——”莲歌回眸，将那张易变的脸孔复又好生打量了一番。
“不是贵人想的那般？”
“那是什么？”
“秋桐，大哥返程了，大哥就要看到我段氏一门的小凤凰喽！”
此中的兄妹情深他感同身受，段恪朝着远处的山峦，放声喊过，不知为何，此际他是那般的归心似箭，想关山飞渡，一下站在妹妹的面前。
然而一封书信落入了他的眼前，“段爱卿，对不住，朕没想到会发生此等惨事，去，她恐怕最想见的人是你！”
那个连夜赶来的华贵男子，修眉冷峻，眸中落满了哀芒。
“不……，秋桐……，秋桐……”飞身上马，段恪跌跌撞撞地策马而去。
昭光帝神色黯然，他回眸打量着郊外轩辕莲歌乘坐的马车，一挑车帘，跳了上去。
在黑暗中，他看着那个沉睡的身影，指尖放于她的鼻息处，发现她呼吸均匀，那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稳了下来。
可他是那般容易与她生气的人，打量她，昭光帝一时愤然。
轩辕莲歌是在一番天摇地动中，看到了双眸冷冷如刀的诸葛小四儿的。
她开心地欢呼了一声，露出了璀璨的笑容，眉飞色舞地抱住了来人的脖颈，却被冷冷地推开了。
天杀的！
这是最令人失望的重逢了！
“莲歌活着的时候，不要同她算账子！”
“莲歌活着的时候，不要将她从梦中摇醒！”
“莲歌活着的时候，不要将她关在宫门外！”她扳着指头数道。
“还有呢？”昭光帝挑眉问道。
“没……，没了……”其实还有很多，可情势所迫，她垂下脑袋将后面的都咽了回去。
那一路，他们没再说话。
轩辕莲歌醒来的时候，昭光帝在沉睡。
昭光帝醒来的时候，轩辕莲歌在沉睡。
只是她实在是太能睡了，在马车驶入京师的时候，他在思索怎样才能不用摇的，令她清醒地看到即将到来的现实！
“刺客……，抓刺客……”他一边喊，一边霍霍拔着自己锋利无比的龙剑道。
“刺刺………，刺……客……”轩辕莲歌自睡梦中惊醒，反应迅速地站了起来。
“朕没有将你从梦中摇醒，轩辕莲歌，你该谢主隆恩！”他捧腹而笑，看到轩辕莲歌露出了极差劲的脸色。
只是好些日子不见，他觉得她有很大的不同，那张脸虽然僵沉，却可看到几分圆润的福相，他打量她那秒杀众生，比蘑菇好看不到哪去的残发，以为这张圆脸是她“换”了发式的缘故。
“那么怎样？”他听到她问。
打量那朱红的宫门，昭光帝以为是时候该告诉她那些“怎样”了。
“轩辕莲歌，朕若不与你算账子，朝臣就会与朕算账子，包括沧岳的百姓，故朕只能与你算账子！”
马车内一阵静默。
昭光帝深深一笑道：“轩辕莲歌，那栔城失了，将朕关在了城门外，而朕会反其道而行之，将你好生地关在这宫门里面，让你欲哭无泪地还债子！”
“什么？”
“什么什么，轩辕莲歌，入那宫门后，幸运的是你不会掉脑袋，幸运的是你仍是晚贵人，只是这辈子你也只能是这小小的贵人，不会有任何的荣典加封！”
“还有呢？”
“还有自然是还有，轩辕莲歌，你的宫俸将被罚地分文不剩，一直到你做不了春秋大梦的那日止，而你的宫俸会作为栔城百姓的安家费，而百年后他们依然会记得你的！”
“天杀的，一个内妇怎么能没有体己钱？”
“朕以为朕便是你的体己钱！”
“那……，那有何用？”轩辕莲歌很容易忘了昨天的伤疤，她不识好歹地问。
“轩辕莲歌，用处可大的很，朕为你倾了一个城，让一个舞姬成为了天下名动的倾城美人，朕如今穷的叮当响，可尚能保了你这颗脑袋不掉，还可同你生儿育女！”昭光帝勉强一笑。
“若本殿诞下了皇子，会如何？”
“朕会将那枚该枯死一万回的玉传给他，让他知道朕娶了他娘后是何等的悲苦！”昭光帝一眼白过。
“公主，那公主又如何？”
“轩辕莲歌，朕为了恭喜你活着回来，送了你一份大礼！”手掌轻击，昭光帝干巴巴笑着呈来了一双水晶鞋。
“这也要世代相传吗？”
“是，让她记得她娘是如何闪光夺目的走回原乡的！”
昭光帝恨咬唇际，三下五除二将她的绣鞋褪了下来，可他如何也没能让近前的这双玉足塞入那水晶鞋内。
“怎么会呢？”
他比划着那截玉足，发觉自己经历了此生最难忘的尴尬。
“轩辕莲歌，这像话吗？”
昭光帝冷眼打量着他的贵人发福的脸颊，再瞧瞧那双脚丫，对大梁王朝的“牢饭”顿时肃然起敬。
轩辕莲歌夺过了那双水晶鞋，就在这时宫门开了，马车辘辘行了进去。
夏侯岚珠站在远处，神态安然地携了诸位嫔妃来迎驾。
那是个十分隆重的场面，晚贵人自入宫还未有机会瞧过。
昭光帝无比热络地见过了他伟大壮观的“后宫”，那般八面玲珑的姿态，让晚贵人叹为观止。
“向晚，快，见过皇后娘娘，她惦记你呢！”
夏侯岚珠一直都惦记着她！
晚贵人腹诽，她提着那双水晶鞋，无比优雅地走到了昭光帝的面前，在昭光帝优雅地示意她去见礼时，她十分不应景地晕在了皇后华丽的凤袍下。
天杀的！
你还敢装？
昭光帝恨抱了人走。
只是这回他似乎错了，轩辕莲歌不是装的！
昭光帝是在一片纷乱和担忧中，惊闻那惊天喜讯的。
这夜，榴花喜讯再度传开。
帝京繁星满天，烟花耀目。
钦天监的高阁处，沧岳朝的天子俯视下方的万千灯火，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