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中有这样一个地方,如幻似真,青冥可怖。
据说这个地方还有一群人,生活在墓穴内,那位于三尺黄土下的冥城是如白骨一般的色泽,有血红的石砖铺街,而那些鬼侍皆服了鬼域的一种秘药,白日里如僵尸一般躺在棺材中,而到了夜晚,他们会睁着寒烈诡异的瞳仁,出没于地上的任何一处,追魂索命。
而这鬼域的主人据说青面獠牙,嗜血啖肉,骇人至极。
人世的说法总是有些玄奇,鬼域是建在地下不错,却并非是一座城池,它如迷宫一般遍布四海,而鬼域的主人龚亹实则是个玉面倜傥的男子,他极喜爱茶道,而他常去的地方,不是地下的鬼府,而是一座竹林深处的茶轩,当然他的确是位冷酷至极的“鬼”,鬼域的生死簿上,落满了红色的圆圈,那些死在他鬼督手中的人多到连他也不记得那真实的数目。
而在那生死簿上有几人是没有画上圈的,他时常看着那些名字出神,而每每看罢,他总是会带着一群鬼使,于月黑风高的夜晚,寻一些阴冷的血色来纾解那失败的滋味。
昭光三年岁初,竹林深处,落雪未消,寒风卷着春雪,飘飘如尘。
鬼督龚亹如常步入那间茶轩时,敏感地觉察出一股异样的气息,这让他的唇畔溢出了最自然的杀气。
“大人,独自一人喝茶未免太过乏味,庆枝已久候多时,并为大人烹了上好的香茶!”
内中步出一位身着雪衣的女子,朝月髻处斜插了一柄画扇,纤纤袅娜中风情万种,初看时鬼督龚亹有一丝恍惚,只是当那张脸渐渐清晰,鬼督龚亹不禁冷讥道:“谭庆枝,需知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道理,在本督眼中你不过是个最末流的细作,这里你不得步入!”
“末流?大人一定知道庆枝业已飞出了那层层天牢的事,而陈娥她穷极数十载,遁身于宫廷,却不中用地没入了黄土壤中!”
“她若想飞早飞了,她只是参不透一个情字,走的心甘情愿,如今有了心归之所,不似你注定要没入那黄土壤中,谭庆枝你败了,东风信不喜欢败者,他会杀了你的!”
“这世间想必唯有鬼督大人能帮庆枝逃过此劫?”
“本督的确有那个本事,只是不包括你,一个末流的细作!”
“可知宗主想掌控鬼军,甚至想寻机杀掉您!”
“谭庆枝,比起东风信,你似乎对这鬼军更感兴趣,若僩関功成,大概本督要将鬼域的百年功业悉数奉送于你?”
“大人定是误会了,庆枝可从未有取代鬼督大人的贪念,庆枝自幼在鬼域奉事,怎会背叛鬼域?”一杯香茗恭敬地捧过。
鬼督只轻轻嗅了下,便将那茶盏摔在了一旁,“谭庆枝,你该知道本督的眼线遍及四处,你的野心当真是不小!”
“大人!”谭庆枝一脸无辜地打量了下那桌案上方晃动的杯盏。
“本督以为零的茶比你烹的要好一百倍,这茶还是自己饮了吧,恐也没几天这般的好日子了!”
“陈娥的确有着男人无法抗拒的美貌,她让大人迷恋,一叶障目!”
“一个不懂茶味禅意的美人可烹不出好茶,你以为零成为桃宗碧月单单只是美貌吗?谭庆枝,你这能耐不过尔尔,不要以为能糊弄几个陋俗之人就想让本督刮目相看!”鬼督拂袖一旁。
“大人,那诸葛淳瑜可不是什么陋俗之人?”
“单看他瞧上的女人就知,而身为沧岳朝皇长孙生母的你,那机会本送到了你眼前,熟耐你没什么能耐,那诸葛淳瑜对你心存芥蒂,连那孩子也没让你碰上几下!”
细眉皱了起来,谭庆枝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惨淡,她顿了半晌,敛去了那抹难堪,轻笑道:“大人当知陈娥她利用了大人的真心,大人因她得罪了宗主,如今形势堪忧,大人要虑及鬼域的长远!”
“谭庆枝,你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来担忧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未免太过可笑?”
“在庆枝眼中,大人并非毫不相干之人,庆枝知道身为一位鬼域的鬼女,根本没有一丝机会侍奉鬼督大人?”
“侍奉?”鬼督龚亹诧然打量过去,这真是让他受宠若惊。
“大人,庆枝一片忠心,那沧岳朝的宫廷步步皆是死关,庆枝一直是如履薄冰,而庆枝自幼生长在鬼域,自不愿离开此方,而庆枝愿为大人吞下死药,成为最低微的鬼奴!”
“与本督一刻鸳合的鬼奴卑微如尘,僩関的桃宗碧月,你愿意如此苟活吗?”鬼督不免发出了一声奚笑。
“大人恐怕不知,庆枝曾以为自己在及笄后便会被挑选做鬼奴侍奉大人,只是没想到被派去了陈娥身畔!”
“你这般说辞好似是本督辜负了你的痴心一般?”
“大人,的确是,即若是最卑微的鬼奴也不会想侍奉那些敌国之人,陈娥的苦楚,庆枝也感同身受,而庆枝对大人仰慕久矣!”
“看来是本督太苛责于你了,谭庆枝,那就让本督见识下你这鬼奴的诚心!”鬼督一挑眉,将目光移向了那张小有姿色的脸蛋。
“大人?”谭庆枝一愣。
“本督深知零的苦楚,若非宗主有命,本督并不想如此,而你既然来了,本督焉能让你失望?”脸上添了几许难得的同情,鬼督点头应了。
“大人,庆枝绝未有玩笑之意!”
“你当知本督的脾气,自是说一不二!”
“鬼奴谭庆枝……,见过大人!”
取下了发丝处的那柄画扇,谭庆枝诚惶诚恐地步过,依照鬼域的规矩,她螓首于一面白绢上落下了自己唇上的胭脂,跪伏于地,双手呈了过去。
鬼督取过嗅了,有了一瞬的恍惚,“耶悉茗花?”
“庆枝以为大人会喜欢的,庆枝愿成为陈娥于尘世中的影子,与大人共枕鸳梦!”
“影子?”
这似乎有些让人为难,鬼督端起了近前女子的下巴,想找些所谓的影子,只是那帕子处的香气愈发浓烈,让他的鼻翼剧烈地动了几动,眸光骤然一惊,“谭庆枝……”,龚亹踉跄了两步,摸着咽喉,窒息般地战栗起来。
“不错,正是我谭庆枝,俯首卑微的鬼奴,哈哈——”女人发出了一声尖利的笑音,纤指勾勒过那曾让人心驰神往的面庞,咬唇恨道:“只是大人不是当年的大人,而庆枝也不再是当年那情窦初开,于鬼域连大气也不敢出的鬼女,庆枝是桃宗碧月,会以这淬了毒的胭脂送大人一场鸳梦,而大人会和那最末流的细作陈娥于阴曹地府聚首,而这鬼域有庆枝,大人会含笑九泉的!”
说罢,一枚银针自她的掌中现出,伴着那穿风而过的劲道,直直朝鬼督龚亹的面门处打去。
眸光绽出了鬼芒,青色的身形软如柳条,轻轻一弯,疾步挪位躲过了这凶狠地一瞬,在电光火石间,谭庆枝只觉胳膊似被拧掉了一般生痛难忍,而那枚银针早已失去了力道,落在了脚下,鬼督幽诡的笑声飘荡于室,一柄袖剑冰凉地抵在了她的咽喉处。
“啊——”谭庆枝眸光凌乱,因这瞬间逆转的状况,惊惶不定。
“怎么?谭庆枝,之前你似乎十分胸有成竹?”
“大……,大人……,大人手下留情…….”
“谭庆枝,要怪就怪你太不知深浅,你在那皇宫便因此失了一程,本督说过你是最末流的细作,一贯的自不量力,不似零,她没有什么贪念,也十分信命,而影子?你连她脚下的一粒荒尘也不如!”剑光一寒,有血珠自那花容大变的女人脖颈涌出,滴滴答答落在了那雪衣处。
“庆……,庆枝也很无奈……,大人……,是宗主有诛杀大人的意思,庆枝如何能违背上方的皇命!”
“谭庆枝,听说你于宗主处立了军令状?那朝中尚未有人来寻我鬼督的晦气,既是宗主与你有约在先,不如回去转告东风信,我龚亹会奉陪到底!”
“大人……,大人肯放了庆枝?”
“让东风信那柄龙剑来杀你这最不中用、最末流的细作吧?僩関再度失手,想必宗主的脸色好瞧极了!”不屑地收剑,龚亹从喉中挤出了一个“滚”字。
忘了那脖颈处的痛,眼瞅那杀气腾腾的男人,谭庆枝身形连连后撤了几步,当即朝门外逃去了。
对鬼督龚亹而言,这实在不是一个品茶的好日子,前有那有恃无恐的谭庆枝,而后那鬼域生死簿上落了名的帝姬也传来了一封讯息。
“你竟然命本督去见你?”打量那递来的书信,鬼督龚亹颇觉颜面无光。
只是他思前想后,终觉眼下他实在有必要去那沧岳朝的皇宫走上一遭,而不出一个时辰,沧岳朝的御书房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闲庭信步,一双鬼眼注意到了不远处那张布兵的地图,不禁抬眸问道:“已决定一战了吗?”
“能不战自是不战,离我二人相约之期还远,尊驾似乎来的有些早!”帝台处步下了一身着龙衣的身影。
“说来本督也不想如此!”弹指掷过一封书信,片刻之后,鬼督龚亹发觉昭光帝的脸色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奇了,天下还有你们这些皇帝不知的事?”他半是讥讽,半是打趣地问道。
昭光帝有些挂不住面,锐眸一闪,莞尔一笑道:“朕也以为世间的皇帝实则不比那聋子强得了多少?”
“只可惜您的希望恐会落空,本督的鬼域不会背叛大梁!”似知这皇帝在打什么算盘,鬼督抱歉地看去。
“朕没要你背叛你的国,只盼本朝与鬼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如若可能,甚至也可凭着一些多年来往、刀光剑影的渊源做些彼此有益的交易!”
这不是背叛是什么?
“你很像你的父皇,极会说话!”龚亹呷了口茶道
“朕并非只是会说话,也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朕可以助你脱离梁帝的掌控!”步至那面地图前,昭光帝打量着梁朝王壤道。
“鬼域出自梁朝,这背叛宗民的事是不会做的!”
“恐怕你并未解得朕的意思,朕没有让你背叛,若梁帝需要鬼域,他会请你,而不是命,而朕若需要鬼域,也会相请于尊驾,大梁与本朝自古并非只是势如水火的局面,也有和顺的时候!”
“若宗主与您皆来请本督,本督岂不是为难?”
“若到了那番局面,也只有兵戎相见了,你忠你的大梁,朕护朕的沧岳,棋逢对手,也是一件妙事!”昭光帝洒然一笑。
“似乎是桩不错的买卖?”
鬼督打量那御案处大慧大雅的男子,仿佛初见那幻夜时,心中竟起了丝惺惺相惜之感。
“朕有百分之百的诚意,端看尊驾的心意!”昭光帝拱手笑曰。
“诸葛家的四郎,有一事你断可放心,本督并不想主动告诉宗主轩辕莲歌尚在人世的消息!”
“此般甚好,一个女人可动不了那大梁的国本,朕亦希望鬼域能网开一面,若周瑁有所求,当退避三舍。他是一个皇帝,不该这般无用,寻了那女人的脑袋出气,而你若来杀朕,那就使出浑身解数,朕自会如约接招!”
“周瑁并不是一个爱寻女人出气的人,那轩辕莲歌毁了先帝殚精竭虑铺设的一切,换了谁都不会让她自在的长了脑袋的!”
“她入了诸葛门庭,所为之事顺天应理,而此际轩辕莲歌香消玉殒了,死于了一柄剑下,而本朝查不出真凶,只好隐瞒此事!”
“可谭庆枝逃了!”在这似乎滴水不漏的局面里,龚亹以为这沧岳朝的新君忘了一事!”
“的确,她盗走了一本轩辕朝的旷世奇书,逃了个干净,此事朕以为尊驾可以告知梁帝!”
“真有这旷世奇书吗?”
“在贪婪之人眼里,它是!”
“不怕本督告诉宗主真相吗?”
“那么尊驾可否告诉朕,身为鬼督,有良机杀掉仇家,缘何肯放了她?”
“本督有了子嗣,那轩辕朝的天子仿若神龙出世,本督敬而远之,本督不杀,不代表旁人不会,比如东风信!”
“在东风信未命你出动鬼军前,尊驾与朕似乎还可以有品茶的时候!”昭光帝了然道。
“僩関的事,本督不想僭越,何况本督的境况还是独善其身的好,而若有一日,战事起,鬼军会与大梁一心,与沧岳一决雌雄!”
“合墒在此谢过尊驾!”
“不必,鬼域实则不想与四宇的朝国为敌,要知道鬼域遍布四海,并非只靠一股杀气,刚柔并济是鬼域历经百载存活的法门!”
“尊驾高瞻远瞩,朕也希望鬼域对沧岳能善用柔策,朕的朝国极大,鬼域在朕的朝国不过有“魑魅魍魉”四座地府,似乎少了些?”
“不怕本督地府绵延的黑色遮挡了这华华天日吗?”
“天地翻转、大道不存、礼崩乐坏、帝柱将倾之时或许有机宜可寻,只是朕登基时于帝庙告祭过祖先,护我万民,昌我沧岳!”昭光帝眸光现出了一抹悠远和自信。
“鬼域并非随意杀生,在生死簿上落名者皆有被杀的理由!”
“于是朕也在那方落了名?”
“是幻夜,至于您,若宗主有命,两朝大概不会有和顺的时候了,鬼域自当尽仁臣之责!”鬼督哂然一笑。
“尊驾是个爽快的人!”
“本督以为尚不如那命本督来皇宫会见的人爽快?”鬼督揶揄道。
“此人如今有名有姓,其姓为花,花花肠子的花,而这向晚二字,取花已向晚,不胜东风之意!”昭光帝唇廓漾起了笑意。
“她胜了东风一程,故危机四伏,您难道不想知道今日花向晚约本督密会的内要么?”
“可以吗?”昭光帝不置可否地看过。
“当年的幻夜扮过本督的从人!”鬼督颔首道。
“哦!”
接获了鬼督提点的眼神,昭光帝当即吩咐福印准备了一套侍从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