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光二年深秋，皇宫显得格外热闹。
赐赏自御书房一道道地颁下，旁人皆道这乐署要飞出金凤了，只是无人明了今上那无言沉落的心绪，那自幼在朝长大的凤女真的要飞走了。
乐署内，看罢礼单的莲歌，黛眉深拢，“福印，将这厚礼转呈于四公主，只说是范大人的聘礼，而大人请婚的婚书，本殿会以国书相请于圣上！”，这是百无一用的她唯一能尽的人事了。
暖宫中听闻讯息的诸葛祁若，悲喜交加，喜的是这深深宫阙终于有人记起她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了，悲的是那一身傲骨的书生，并无意请婚。
“代本殿谢过花主舞，暖宫布宴搭了戏台，祈若邀了郡主同来，我们几人好久没一处热闹了！”一丝微弱的希望自四公主的蓝睛内飘起，又因这离行在即，添了太多的惆怅。
“零，是那肩担戏吗？”乐署的辛乌姑娘摇了摇那满脸乌黑的小戏偶，轻问道。
“你瞧过那肩担戏？”对于一个异族女娃，这着实难得。
“毗陀提的辛乌无所不知，逃出宫的那回，辛乌与郡主瞧了不少的肩担戏，她手中的那个“铁心兰”比这丑巴巴的“罗刹女”好看的多，只可惜那戏偶除了甩鞭子，什么也不做，可惜了那么漂亮的裙子！”女娃记忆犹新地扁了扁唇。
“本殿的罗刹女一点也不逊于郡主的铁心兰！”
“甩鞭子吗？”辛乌掀了掀眼帘。
“不止如此，除了那十八般武艺，罗刹女还会射小箭，阵前杀敌！”脑中浮现一厌人的身影，那已平复许久的心绪再次滔滔迂回了起来。
“真可笑，瞧，这罗刹女在大火中烧废了，一点也不威武，像残兵败寇一般！”细指捅了捅那戏偶，“罗刹女”弱不禁风地颤颤跳跃了几下，发丝焦黑处，倏地断了半截。
“天杀的！”莲歌怒目而视，心疼地夺过了她的小戏偶。
“辛乌又没说错，这怎么会是女将？在火罗，女子的发很珍贵，失了发的女子会变成奴隶，天神不佑！”女娃的目光从莲歌半帘青丝处幽冷地移开，又别扭地落于了那小戏偶处。
是啊！
眼前的“罗刹女”真是太丑了！
莲歌兀自徘徊，想着洛都那犄角般华丽的大发，看看自己手中黑乎乎的小戏偶，眼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中打起了转。
“天杀的，收起你的眼泪，会带来霉运的！”
辛乌忍无可忍地斥了句。
她讨厌这人世间的眼泪，也不喜欢为此等芝麻大小的事哭泣，在她看来一个女子只要有口气儿，就能如花般明媚，照亮尘寰，那是上苍赐予的天赋，只是世间的女子并不能善用其能。
莲歌的眼泪在一道颇有压迫感的视线下，倏地消隐了。
眼前这个女娃实在是可恶，可此时此刻，她是“零”，一无所有的“零”，即使是这样糟糕的“伴”，她也不想失去了。
“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儿上，随我来！”
茶色的眼瞳一转，琉璃似的晶灿，辛乌目露神秘道。
那是后院中的一处耳房，莲歌环顾间，已明白这几日毗陀提的辛乌为何会神龙见首不见尾。
“天杀的，你要将整个沧岳朝都搬走吗？”
眼瞧着那堆积如山的大礼，莲歌叹为观止。
“福公公说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吩咐！”女娃朝她眨了眨灵动的眸子。
“天杀的，带这满屋的东西上路，你要将那头绿兔累死吗？而你根本就不会回火罗，而此番离宫，这沧岳朝的一针一线都不许拿，听到了没有？”莲歌一把拉住辛乌，容颜僵冷地命道。
“沧岳朝的王很慷慨，辛乌盛情难却，而辛乌在毗陀提发过誓，必会成为一位独一无二的美人，舞惊四野，丽照苍尘，这些大礼会一样不少地运回火罗，辛乌的姐姐们快嫁人了，是辛乌为她们准备的嫁妆，还有毗陀提的大叔，他们定是想念辛乌了，而福公公说可由水路运回，根本不必我等费心！”女娃摇首，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可你并非什么独一无二的美人，而是乐署最卑微的杂役，唯一一回作舞，还是捡了舞姬们的缺儿，甚至还差点陪着本殿送了命！”对于辛乌姑娘骇人的虚荣心，莲歌接连丢过了几记白眼。
“毗陀提那方不会知道的，辛乌自然不会回火罗，此番辛乌出了宫，会行遍华山大河、万千城邦，学尽世间绝世的舞技，成为一个光闪闪的美人！”女娃华丽丽的大梦又映在了眼底。
仿佛看到了当年那“年少有为”，步出莲塘的流月大美人，莲歌的每个毛孔都飘着熟稔和伤感。
“那是你的路，不是本殿的，我们要在这里道别吗？”莲歌正色问过。
“真希望如此，眼下起码有了盼头！”女娃冷眼朝莲歌丢去了一身行头，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
“这衣裳不是宫中之物！”莲歌打量那一身颇为华丽的行头，眼眸渐锐。
“宫中大宴时有戏班子入内献艺，辛乌本是留给自己的，如今借你了！”女娃颇为大方地递过。
“你——，你让本殿穿戏子的衣裳？”脸孔骤变，这女舞的身份已让她轩辕皇族脸上无光了。
“又不是穿一辈子？罗刹女是女将，那个小戏偶若上了戏台，会笑掉大牙的！”
一个女子若不能美丽的立于人前，才叫真正的丢脸！而这脸面若丢了，十辈子也补不回，毗陀提的女娃辛乌那让天神敬畏的聪明劲再度冒了出来。
“你让本殿——”
想起当年梓允手中跳跃的那个俏生生的小戏偶，莲歌的目光被手中这件耀眼的红蟒战袍深深吸了去。
“树是死的，人是活的，即使是火罗长了马腿的女骑手，也比那个焦黑的戏偶好看，去戏台杀敌吧！”女娃肃着一张脸道。
明眸一黯，心中翻涌，想起那剑眉如檀、将自己杀了个干净的“葫芦僧”，莲歌颓丧地放下了那身锦衣，那戏台改变不了什么，她失意地离开了。
“明明动心的！”
辛乌不解地看向莲歌离去的背影，眼前这蟒纹华丽的大靠是多么漂亮啊，打量自己依然矮小的个头，女娃不由地叹起了气。
夜深人静，天边华月如霜，恍恍照人。
乐署西面的一处跨院内，秋风摇落了梧桐树上干巴巴的叶子，堆积在青色的石阶处，层层叠叠、厚厚重重，彷若这从来都不曾轻快的宫廷，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中庭天井下一身着战衣的女子，手执剑戟，于幽夜中英逸地旋转着，那夜风中摇摆的梧桐仿佛化作了那戏台上千变万化、招势凶狠的“葫芦僧”，让她的眼眸升起了浓浓的“杀”气。
而不远处一个从来不知困乏为何物的女娃正津津有味地瞧着那“罗刹女”的一招一式，似被那气势如虹的场面所感染，毗陀提辛乌的“小马腿”不安分地跳动了起来，那是火罗的战舞，让女娃想起了与王“征战”的那些澎湃时刻，只是这般酣畅淋漓的情绪没能持续很久，一道光华闪烁，一支箭矢自弓弦处伤感地坠落于地，泪水漫过了对面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孔，在这凄清的夜里，显得那般绝望而哀伤。
“天杀的！”
女娃抚了抚自己的心口，那莫名而来的酸涩让她感到懊恼。
辛乌，那天杀的零与你毫无瓜葛！
辛乌，不要为她难过！
……
可当长月下，零的身影再度凄美地舞动了起来，辛乌的脚步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莫名其妙地步了过去，夺下了那把弓箭。
“竺亚阿母说，王的心长在月亮上，只有月亮可以照见！”
“月亮？”一双泪眼，婆娑晶莹地抬了起来。
“呶，在天上，你望着它时，很近，可伸手摸时，很远，竺亚阿母说最好的法子就是心无杂念地望着，让那轮光照进心里，阿母说这样会变成如月一般的美人！”
“你也是这般吗？”犹疑间，莲歌倏地将目光投在了眼前的女娃身上。
“天杀的，辛乌不需要变成美人，辛乌生来就是美人，而那天神一样的王会看到如月亮一般的美人的！”女娃掏出一枚银镜，自鸣得意地照了照，莲歌的泪水也在那一刻忽的随风而逝。
“在本殿的眼里，只有一位天生的美人！”
“晏夫人吗？”想起那美若天仙的女子，辛乌的心突突奔跳了起来。
“不错，在你这个年纪，她已绝丽无双了，何况晏夫人还摸过天梁上的月镜！”
“一个摸过天梁上月镜的美人？”
那岂不是仙女？
辛乌想着竺亚阿母的话，发出了一声惊叹。
“故除了晏流月，无人敢称的上天生的美人！”莲歌眸光锐利地瞧去，对于一个尚不知尘世几何的女娃，莲歌心中落满了叹息。
“辛乌会变成晏夫人那般的美人的！”雄心壮志跃上眼底，女娃辛乌的茶眸中绽放出了一朵光芒。
“那么就如你竺亚阿母所言，心无杂念地望着那天上的月亮，让那轮光照进心里！”打量着那眼中盛满欲望的辛乌，莲歌忽觉这好难。
望月吗？
说来在毗陀提，那月她已望了不少时岁，可那是鸟不生蛋的地方，月光除了照见毗陀提的荒凉，大叔们的绝望，女人们的辛劳，再无其他。
在人烟稀少的毗陀提，她只是惹人厌的辛乌，不是什么美人！
那漫长的无望让她焦虑难耐，她知道有一条捷径，晏夫人会帮她，只是……
想起晏夫人的话，辛乌心绪纠结地推开了莲歌，跑回了屋内。
这夜辛乌辗转反侧，而翌日范大人送来的戏本子让她心中盘亘的愁绪扩大了去，而那位书生似乎懂得很多的样子，在他的指点下，她明白了暖宫的戏台上将是何等扣人心弦的一番大战，那里有罗刹女和葫芦僧，有冷清秋和寿百年，还有会甩软鞭的铁心兰……
“为何没有美人辛乌呢？”
范大人走后，辛乌将自己关在了房内，静思了许久，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幽夜里，她满脸飘泪地剃掉了自己浓密而美丽的头发，将它送于了远方孤城中一位举世无双的美人。
而在那一轮光月中，她身着僧衣步于了莲歌面前，“零——”似被猫咬到了舌头，她的声音十分低沉。
“天——，天杀的！”
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辛……，辛乌……”莲歌咋舌半晌，花容惨白地瞧着那光头的女娃，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
“天杀的——，是葫芦僧，不像吗？”女娃茶眸慑人，颇为难堪地朝莲歌看去。
“辛乌？”
“天杀的，不是要上阵杀敌吗？没有葫芦僧，罗刹女只能和铁心兰一样没用的甩鞭子，零，你可以朝葫芦僧雄赳赳地射小箭！”女娃睖睁双目，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比划出招式入了戏。
“辛乌，你的眼睛？”近处，莲歌触及到一双乌黑古怪的眼瞳，这让她再度惊了个趔趄。
“是……，是巫医的药水……，主上也这么做过！”女娃眨了眨疼痛的眼眸，为了扮作葫芦僧，她不仅失了发，连眼睛也仿佛要瞎掉了。
“可，为何要这么做？”
眼前的女娃如流月一般十分在乎自己的容貌，即使是落一根发，她也会心痛非常，对于女娃此番的舍身取义，莲歌着实不解。
“因为世间无限的善缘中，都有……，都有你的亲人！”
女娃垮了垮脸，仿佛被诅咒了一般！
她不喜欢所谓的缘分，也不喜欢什么善恶两分的大道理，至于亲人，她的爹娘早作古了！
“亲人？”莲歌受宠若惊地看去。
“是，竺亚阿母是，毗陀提的大叔是，辛乌那些讨厌的姐姐们也是，或者零，也包括你！”女娃无比艰涩地吸了吸鼻子，为了成为一个美人，她必须将这些不是“亲人”的面孔统统塞进心里，这让她小小的心房不堪重负。
眼前的女娃从未于自己说过什么好听的话，莲歌于感念中拥住了女娃，这种恶质的缘分，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昭光二年，暖宫难得奏起了华乐。
戏台上，走马灯地出现了各色的戏偶，十分惹眼华丽。
只是那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岁早已不在，台下观戏的诸人各有各的心酸，皆举起了杯盏，默饮了伤悲。
旧忆勾怀，宛如花间一梦。
徐徐大幕下，头戴蝴蝶盔的红妆女将与一僧杀作了一处，那英姿飒飒的一招一式，精彩绝伦。
金弓在手，那藏满了心事的箭啊，华光闪耀！
耳听姜尚叫好，莲歌回眸一笑，却乍见灯火阑珊处，一袭龙影似已立了很久。
四目相接，流光一瞬，韶华过眼，无比凄惶。
箭袖烈烈，金弓在手，十指悲颤，僵若寒蝉。
“天杀的！”眼见那身影在戏台中央失神凝住，辛乌翻身而起，掷过了一支长枪，她的头发可不是白白失掉的！
檀板作响，战鼓擂动，催痛了心房
于思绪万千中，环顾着繁华过眼，尘烟尽断。
一双乌眸再度飘起了杀气，仗步搭弓，不再迟疑，而对面的僧人纵身一跃，自剑架处取过一柄长剑，似破釜沉舟，也恰到好处地翻身刺来。
箭气穿风，飞向那“葫芦僧”的心房，只是那对面那一缕寒光冷冽的剑芒，来的比想象中快了许多。
手中觉出些异样，目光落于那泛着寒光的剑锋之上，辛乌惊吸间慌忙收身，却敌不过那惯性，而那冰寒的剑芒已噗地没入了那红衣身影的胸口。
痛起的一瞬，娥眉劲挑，回眸间，有珠泪滑过腮畔。
暖宫乱了，惊呼声、哭声伴着各种嘈杂的脚步声，回旋于耳际
她仿佛看到了那白衣若雪的女子，在裹夹着风暴的大雨中，嫣然一笑，化作了那花野深处的春泥一捧。
昭光二年秋雨大作的这夜，今上传中德殿谭氏入龙宫侍驾。
香汤沐浴，罗衣染香，昭容谭氏由内侍监引领，穿过了昭光帝寝殿内一道道金色的帷幔。
身着朱衣便服的昭光帝，朝天冠上的玉珥泛着熠熠翠色，修指挑捻，于琴案前抚出了谭氏勤习的音律。
谭氏朱唇含笑，眉眼如画，如才入宫的良家子，羞怯不胜。
“赐香！”
“赐珠！”
“赐花！”
今上传赏，那墨色的眸子湛湛带笑，视线滚烫灼人。
“庆枝谢圣上恩典！”
谭氏俯身施礼，褪了香履，娇喘微微地上前，纤手递过，无限风情。
今上攥了几攥，温温脉脉中笑音相问，“可知朕赐的什么香？”
“庆枝猜是杜若！”
“可知朕赐的是什么珠？”
“天珠！”
“那么这花呢？”今上端起了谭氏的下颌，醉赏娇容。
“臣妾猜是合欢！”谭氏抬眸，眸丝卷起艳色，满目期待地望去。
“合欢？”
昭光帝颔首而笑，当即传内侍入内，下首漆盘，依次呈过。
谭氏娇笑看过，那笑容陡然凝注，眸珠惶惶，冷汗飞出额际。
“谭卿认得的不是？”
“圣……圣上……”谭氏螓首，言语支吾，六神皆去。
“这香不是杜若，而是七变花所制，这珠不是天珠，而是你豢养的那只黑鹫的眼珠，而这花，你更该耳熟能详，是杜鹃花！”帝目寒彻，娓娓道来，杀气陡然而降。
耳闻于此，谭庆枝蓦地一惊，莲步小退，伺机而动。
“桃宗碧月，死期已至，还是束手就擒为妙！”
眼见身份已曝，谭庆枝一不做二不休，当下站定，于上冷笑道：“圣上难道不想知道僩関此番的大计吗？”
“本来想的，可自今日你暗下毒手，朕忽然不想知道了！”
“那行刺酉安王和轩辕莲歌一事，是宗主之命，庆枝若不为，也必死无疑！”
“待你和幻夜见面叙旧后，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必死无疑！”昭光帝幽幽而笑。
耳闻幻夜，谭庆枝惊了一惊。
“不错，秋狝时与你谋面的细作不是幻夜，是朕的人，那幻夜盗书不成，已落陷宫内！”
“庆枝只是细作，圣上想知道的事，庆枝会悉数相告！”
“僩関的桃宗碧月该是最上乘的细作才是！”昭光帝讥讽地瞧过。
“圣上如此，会打草惊蛇的！”
“朕不是在打草惊蛇，而是在向梁帝下战表，此间种种，朕必会与梁贼悉数清算，当然也包括你谭庆枝！”
话音甫落，有身形矫健的锦衣侍卫将谭氏瞬间拿下。
“庆枝可以助圣上一臂之力！”
“是吗？“昭光帝怒一错齿，龙剑出鞘，谭庆枝的胸口中了一剑，“不如先尝过了这滋味，再与朕谈！”
中德殿中，宫灯如花，侍人穿行，雅乐穿梁。
昭光帝打量那身着宫衣的女子，“凌霄，时机已至，向梁帝传讯，奏报莲歌的死讯！”
“庆枝明白！”
一只黑鹫自笼中放出，振翅蹿上云霄，身影没于夜中，片刻不留寸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