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坠马,吓坏了随驾的诸人,营帐内人来人往,莲歌只看到有血水被侍人忙碌端出,她的眸子沉成了一片铅色,透不出半点光色。
“放心,圣上无碍,圣上他只是昏了过去!”一个书生打听到消息,凑过安慰道。
“喂,你这书生可真是奇怪,旧岁本郡主苦口婆心劝你为祈若着想,于圣上处多鞍前马后,熟料你百般不听,而如今这开口一个圣上,闭口一个圣上,怎么瞧都像那奸臣?”姜尚疑窦深深地打量。
一个落第的书生,不过是一介草民,自是难登大雅之堂,可数年下来,这做戏的本事倒有几分,范进自嘲地想,可凌霄不见了,而这宫内的消息他听不到一丝一毫,不假投怎么成?
说来自再度踏入,书生便觉这肺腑要气炸了,堂堂邬敕国的公主竟被罚入了浣衣局,真是岂有此理?
而眼前这没头没脑的郡主,可真是难缠,想昔日也共过患难,到头来还是这翻脸不认人的局面!
“郡主不愧是铁心兰,一张口,人心便凉透了!”
书生抱袖而立,倒也没吃了这嘴上的亏。
“好你个书呆,你讨打不成?”姜尚怒一扬软鞭,那书生因早年见识过其中厉害,于瞪大眼珠间,下意识地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本……,本郡主还没打呢!”眼见这书生默不作声,姜尚只觉晦气。
“不打你举什么鞭子?”耳闻姜尚如是说,书生当下也发了火,想来还是他的“小布人”痛快,桃木剑刺来,从不含糊,想着他心中就倍感酸楚和怀念。
“你既然求,我姜尚就恭敬不如从命!”姜尚冷笑时再度举起了鞭子,却听身后一声斥音:“都什么时候了,一个个的成何体统?”
“三……,三哥……,这书呆……”
姜尚一收马鞭,懊恼地看向书生。
“郡主已适了酉安王,如何还改不了这辈份?三哥三哥,也不怕外人笑话?”范进嘟囔了一声,心想祈若到底是个明白人,不似这郡主糊里糊涂的,嫁人若干年,还是一个孩儿闹,而这诸葛皇族的闺女里再没有祁若那般颖慧的女子了。
“好你个书呆,你以为你拿了祈若的心,本郡主就不敢动你是吗?”姜尚脸一红,当即就要挥鞭抽去。
“住手!圣上还未苏醒,越发没有了样子,姜尚,身为皇族中身担重责的女眷,你让本王好生失望,而秋狝大日,让你陪着周应,如何陪出了乱子?而今日之事,与你这孩儿闹脱不了干系!”顺安王眼见外方的纷乱,立时板起了脸孔。
“我……”姜尚嗫嚅着,说来她也悔得很,一张小脸顿时蔫了下来。
“待圣上醒后,入内告罪这第一人,非你莫属!”顺安王呵斥道。
“三哥自不必责尚儿,今日之事全因向晚而起,这罪有几分,当如何处置,向晚明白!”莲歌福身施了大礼。
“花主舞,我看你并不明白!”顺安王诸葛敬远眸光明厉地审视着一脸坦荡的莲歌,今日那惊险一幕,想来皆是后怕的。
三哥是认理不认亲的人,眼见三哥发了火,姜尚一把拉住了莲歌,“明白,都明白的,不过是……”想起洛都那胡蛮,她又一时哑了声。
“尚儿,这一切的一切与德妃娘娘无关,一切皆是向晚的错,是向晚不识趣,是向晚自取其辱!”莲歌自喉中呐出数语,不免心如刀割。
“不止如此,依本王看,花主舞此番蠢的可怜,蠢的可笑!”顺安王锁眉,摇了摇首。
“三哥?”姜尚花容凌乱,这般的重话即使是她这祸头子也是没受过的,想替莲歌圆场,却看三哥一道深厉的目光投来,终是不敢再言语了。
“王爷这般如何使得?”本还在旁观的书生,噌地仗身而出,步于顺安王面前拱手道:“王爷应知此中轻重,公主她可由不得你朝来处置定罪,若诸葛皇族继续这般无理取闹,范进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这般盛气凌人的!”
只是他的话着实惹恼了顺安王,剑光舞动,一把寒铁架于了书生的脖颈上,“范进,据闻你已另投了门户,可有此事?”
书生哑了片刻,其后满不在乎地笑道:“是又如何?是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和范进投了谁的门子无关!”
“戏耍君上可是大罪?若是想当那江湖儿女、市井无赖,范进,你可投错了门!”
“范某一介书生,自没有这武夫之能,至于那市井无赖,若是有这本事,范进想必也能无理搅三分,替人出出这头,也替自己长长这脸,毕竟这皇亲国戚可不是随便能见到的!”书生瞪视着那柄寒铁,耸肩笑道。
“范进,几年不见,你果真出脱了,可知如今你还有反悔的机会?只是一旦择定了主家,想要改可就难了!”
“男儿大丈夫行事坦荡,说一不二,范进虽是个草民,可也懂得忠君守信的道理!”书生正色以对,好一番口若悬河。
“既是这般,那就给本王退下,此处没有你说话的份儿!”顺安王执剑斥道。
“可命我者,乃当今圣上,顺安王爷还是收了剑为妙!“书生一拂袖,背过了身,局面陡然僵持了下来。
莲歌打量着这一来二去,听到内中一声痛吸,一时呆住了。
顺安王猛然收剑,蹙眉看向莲歌道:“错了,今日是大大的错了,不是本王寻私,可知圣上若有个闪失,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
“向晚不过是局外之人,已身负欺君之罪,那后果对向晚不过是一场杀戮而已,而今朝再度获罪,这轻重后果,不过是一杯鸩酒、三尺白绫、脑袋点地的分别!”
眼见三哥也咄咄逼人起来,她忍不住掩住了耳朵,不想听到任何指责,也不想听到那帐中让人虚弱的痛音。
“这在不在局中,你比谁都清楚?三哥怎会有什么定罪取命之意,三哥是想让你明白伤者自伤的道理,而今日若圣上有了闪失,朝国将风雨飘摇,沧岳朝不稳,四方云动,敌邦压境,那旧日的战祸会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个后果谁也承受不起?而那帐中之人若换成了你,想必你的母国和敬远的朝国,恐怕皆很难自处,而本王还可以预见的是,阿史那族连句体面的话也不会于你,他们恐会大宴相庆,乐舞载歌,那是亲者痛、仇者快的局面,花主舞你要这般吗?”诸葛敬远扯落了她的双手,苦口婆心道。
“三哥能言善辩,向晚没有口舌之利,向晚说过,一切的一切皆是因向晚而起,这罪向晚已认了,认了,那洛都要得意就要她得意好了,向晚不在乎,不在乎了……”
哽咽出声,莲歌无限伤楚地跑走了。
“向晚——”
“向晚——”
……
秋风如涛,姜尚健步随过,在一片竹林前,拦住了莲歌。
“三哥……,三哥有时是这样的,可你当知三哥的为人,他自是为了你好!”
“既然你和三哥已认定了是本殿的错,还随来作何?”
“三哥是说了重话,可他是你这边的,而尚儿也是你这边的,就算三哥责了尚儿,可那洛都一事,尚儿就是看不过,待寻了机宜,尚儿必会替你报仇雪恨!”姜尚拉住她宽慰道。
“那洛都与本殿结怨,与你何干?何况这是我轩辕朝的事,与你诸葛皇族一点瓜葛也没有!”莲歌心生抗拒地甩开了姜尚。
“如何要说出这般生分的话?萦姐姐离开了,而真姐姐又避而不见的,想来此方唯有我二人可互道心事了,尚儿可一直把你当做亲人看待!”
“姜尚,知不知道你有时很离谱,热络有余,糊里糊涂,让人无所适从,你不是什么打抱不平的江湖侠女,你生在皇族,长在皇族,那是你的命,你永远成为不了你想做的那个人,而如果向晚有恨,那也是向晚的事,我的,不是你的,你明白吗?”
“什么你的,我的,在尚儿眼中皆是一回事!“
“姜尚,什么都变了,变了!轩辕朝与沧岳朝永远不可能成为友邦,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假象,就像你少时心心念念要嫁三哥的美梦,不过是一枕黄粱,三哥喜欢的是小玉,别再如本殿这般不识趣,将心中的那个人永远的忘掉,你才会清醒起来!而我不是你的亲人,你的亲人皆在诸葛皇族!”
“莲歌——”
“站在你面前的不是莲歌,是零,《说文》中称她是“余雨”,多余的雨,多余的,她该落在原乡,而不是这沧岳朝!”莲歌说时已潸然泪下。
“莲歌,你说的尚儿如何听不懂了呢?太皇言公主的大哥轩辕铎壬会成为尘世中的一记惊叹,沧岳朝无事,邬敕国无事,两朝局面渐好,这如何会不是友邦呢?至于洛都,她这一生都只能居于漠北,就算她诞下了龙子,也无法踏入这宫廷,而流有狄血的孩子,依制是无法承袭帝位的,而你怎么会是多余的呢?圣上今日舍命护你,自你被罚被禁,尚儿本是气他的,可如今尚儿只觉圣上可亲可敬!”
“姜尚,莫要强人所难,试问酉安王也在朝国大乱那夜,舍命将你救出,今朝这个悔不当初的男子你可仍觉他可亲可敬?”
“何故……何故要扯了他来?今日马场上,他根本没帮过我们呢,而他就是那般铁石心肠的人,自不可亲也不……”姜尚心中矛盾,一脸丧气道。
“你如何还瞧不清楚呢?二哥他为何要帮一个心里藏着别的男人的女子?姜尚,有这劝人的本事,不如先劝劝自己,别再执迷不悟,三哥他不是你的,别真的变作了铁心兰,而不自知!”
“怎么,连你也这般看我?”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尚儿知道三哥不喜欢尚儿,尚儿也知皇贵妃娘娘她不喜欢尚儿,三哥能娶到心仪之人,尚儿发自内心地替三哥高兴!”姜尚百感交集,她瞧着天空中那成双飞远的鸟儿,于叹息时收去了眼中那缕不谙世事的神色,“至于弘义哥,尚儿很早便知他待尚儿与旁人不同,尚儿是喜欢过三哥,自一番指婚尚儿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变成从前那个开心的尚儿了,直到朝国大乱的那夜,尚儿看到弘义哥不顾性命来救尚儿这个没心没肺之人!”
“你?”
“是,尚儿心心所念的不是什么三哥,而是酉安王!他让尚儿患得患失,牵肠挂肚,他让尚儿飞上了云端,也让尚儿百口莫辩,变成了如今这个饱受非议、十恶不赦的铁心兰!”那藏了无数寒来暑往的心事,被悉数吐了出来。
莲歌怔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姜尚真实地吐露出心意。
“你不信是吗?可知太子想杀掉他的,太子用尚儿布设了一个死局,而弘义哥知道,可是他来了,那一刻尚儿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该掉泪的女子了,尚儿的心不再痛了,铁心兰变了,尚儿想告诉他的,可朝国血雨腥风,梓允出事的那夜,弘义哥绝笔而走,尚儿不怨,尚儿知道自己嫁对了人,尚儿会等,可弘义哥躲着尚儿,拒绝着尚儿,尚儿知道自己是个祸头子,可尚儿不京中走马了,尚儿也不去抛头露面了,只是弘义哥变了,他厌恶尚儿了,一天盛似一天,他是尚儿见过最铁石心肠的男子了,如今他要娶新人入门了,尚儿真的好难过!”
姜尚愁云满面,转而又凄凉一笑:“可这是早晚的事,就像四哥成了皇帝,连洛都也入了我皇族,一切都变了,变的物是人非!”
是的,不经然间这一颗颗心都随着时岁变了风景,而这些痴痴傻傻的女儿心事,都染了哀数。
心中千头万绪,莲歌扭身向偏径跑去,可她突地停驻了脚步,只因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个熟稔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而不远处伤涌于怀的姜尚也于回眸的一瞬,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因心事被听了个真切,一时花容惨变。
酉安王几乎不敢相信他亲耳听到的,呆若木鸡地站着,好久说不出话来,直到姜尚眼泪飘飞地跑远,他失了一贯地沉稳,疯也似地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