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白一步一步走上来,里面的贺清黎捂住梨落的嘴不让她出声,谢云华站在大门正中,手还放在两扇门上。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悼念家母。”谢云华没有行礼,没有退让,“三哥,母亲的事有劳你了。”
贺元白的视线越过谢云华投进门后,似有若无地笑着:“谁在里面?”
“我。”
贺清黎不冷不淡的声音传出来,贺元白已经近到谢云华跟前,谢云华收回手不动声色地道:“三哥要进去吗?”
“我给列祖列宗上柱香。”
谢云华将门彻底打开请贺元白进,贺元白看了她一眼踱步而入,没想到他妻子的丫鬟梨落也在。
贺元白冷冷地道:“都这时候了还在磨蹭什么?滚回去伺候夫人。”
梨落抖着身子害怕地看了看贺清黎,贺清黎没有给她回应,她瑟缩着出去,走到门口时谢云华道:“清黎也回去吧,今晚我要陪着母亲。”
贺清黎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点点头,与梨落一同出祠堂,将她送回君子轩。
祠堂内贺元白恭恭敬敬上了香,正要开口听到后面一阵咕哝声,紧接着是撞击、哀嚎……
“什么东西?”
“不知道,三哥去看看吧。”
贺元白皱着眉走过去,便见一张被血沫浸透的脸,七窍流血瞳孔大张,脖子上青筋暴涨,不住地向他伸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从嘴型上能看出是“救我”两个字。
“父亲——”贺元白大呼,他拿袖子擦他的脸,却怎么也擦不净,“你对父亲做了什么!”
谢云华佯装惊骇一抽一泣,出气多进气少像模像样。
“伯……伯父?”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谢云华跌跌撞撞,撞到了一旁的蜡烛,烛火未灭在墙角继续烧着。
贺元白把贺正庭放下,看到的酒壶,他拾起来似乎知道了什么。
“别装了,贺月灵,就是你杀了父亲。”
“我跟伯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会杀他呢,三哥,你莫不是气糊涂了?”
贺元白胸膛一呼一吸极其明显,双拳紧握,快速掠到谢云华面前扼住她喉腔,只要再用用力她必死无疑。
“贺月灵,你该死。”
谢云华没有让眼泪继续往下流,那会妨碍她的视线,她眨眨眼把泪清理出去,不卑不亢地道:“三哥,我们可以上堂对峙,r让官老爷查明真相。”
贺家的事最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他不会让这事发酵。
“你找死,也怨不得旁人。”
说完狠一用力,自己腹下却挨了一刀。
贺元白松开谢云华怔愕地看着自己伤口,摸了一手血。
“你——”
“三哥,刀上有毒,你大可挣扎挣扎,不过是再背上个弑父的罪名。”
“贺月灵!”
贺元白觉得他身上的血流得太快,连带意识都涣散了许多,他撑着桌子摇摇晃晃,谢云华在他面前变成了三个,三个最后又幻化出六个,他分不清哪个是她。只知道她们都一同向他走来,腰上忽然一紧,定了许久的神,视线又清明了。
他抚着腹间止血的腰带,冷冷地笑,谢云华不紧不慢回看过去,面上没什么表情,僵持稍时谢云华猛然回头,目光死死凝在门外。
贺元白觉出异常,悄悄绕到窗沿推开一条缝隙看到了趴墙根的贺元基。
贺元白肩头耸动着,笑声越来越大,贺元基仍是毫不知情。贺元白敲敲门窗,他赫然转身,吓白了脸。
“三……三哥。”
“进来。”
贺元基听小厮说贺元白在祠堂才跟过来的,一过来就听见贺元白质问贺月灵杀了父亲,然后是贺元白要杀贺月灵被反捅了一刀,正贴着耳朵往下听就被发现了。
现在他抓住了他们两人的把柄,自然什么都不怵。
贺元基理理衣襟,他虽然瘸着腿却比这两人站得都要直。
“我都知道了,”贺元基嘿嘿地笑,“只要我报官你们都完蛋了,都得完蛋。”
贺元白身形微动,谢云华先他一步上前。
“五哥,回去。”
“呵,贺月灵,你也有今天啊,让你们瞧不起我,以后你们都得求着我,听到没有。”
贺元基得意地笑,似乎看到了这二人匍匐在他脚边祈求一线生机,原来掌控生死是这种感觉。
“你们都给我跪下。”
谢云华和贺元白皆顿住。
贺元基见他们根本不无所动,暴诃:“跪下!”
贺元白四下看了看,微微地笑,一步一步走过去。谢云华快步扯开贺元基,贺元基并不领情,一掌推开谢云华,威风凛凛:“跪!”
“砰!”
“你、你敢打我……”贺元基捂住额头,拿开一看竟然冒了血,还没发作又迎来打击。
“砰、砰砰。”最后一下,插蜡烛的竹节穿透贺元基的喉腔,他再没发出一个音节。
贺元白拖着他放到贺正庭的旁边,把手里的烛台握进贺正庭手里,贺正庭还没死透,身体不停抽搐,烛台从手里滑出去,看起来就像本来就握着只是因为失了力气才滚出去的。
贺元白到处善后,最后把谢云华的匕首还给她,从一副挂画后的暗室出去。
这道暗室最终通向了那座废弃的园子地底。
巨大的炉子伫立在中间,里面空空荡荡,似乎很长时间没有用过了。
“三哥,去自首吧。”
“你懂什么,”贺元白不狰狞不狂暴,他只是淡淡重复着:“你懂什么。”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你以为你是谁,能对我说教?赶紧滚。”
“三哥,你恨父亲连累贺家,却不知我也恨贺家连累他。”
谢云华说完这句自顾自往前,贺元白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唇边冷笑变得很轻很淡,最后彻底消失。
他就坐在湖边大石上等,夜越来越亮,从远处到近处,亮得都有些刺眼。
贺元白抬手遮了遮光,然后对惊慌失措的仆从、兄弟、母亲姨娘、妻子婢妾说:“哦,死了人么,我去看看。”
贺家一夜之间从仁心好善变成了穷凶极恶,在阖家喜气洋洋庆佳节的时候贺府白绫高挂。
与贺家同样境地的是钱家,钱家大公子钱思远在红袖阁被人杀了,死的时候浑身精光,怀里抱着美姬。美姬一觉睡醒吓疯了,见谁都说是鬼,最后疯疯癫癫跌进井里淹死了。
贺家的事跟钱家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县衙人手不够调来州衙的人查,一窝蜂全在钱家和红袖阁翻地皮,到最后得出结论,是秀州的恶贼图财,因为他死的时候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没了。
钱家人不认可这个调查结果,让他们必须接着查。
所以能分给贺家的人手实在不多,本想草草结案,可贺元白的妻族张氏一行刚到就听说了他们给女儿的陪嫁丫鬟莫名其妙死了,连一口水都没忙着喝就击鼓状告贺家谋害性命。
张氏有一新贵前些日子还在中州赈灾,他的名声已经传开,衙门不敢得罪,所以从钱家拨出人手查贺家的案,结果牵出许多陈案。
贺家曾经上报死去的十几个丫鬟并不是炼丹爆炸导致的,而是贺家嫡长孙贺元白□□致死,不止如此,他除一妻外还有十几个妾室。更教人讽笑的是贺元白女人这么多却生不出孩子,分明是自己不行。
贺元白为堵住悠悠众口给丫鬟的家人大笔封口费,有很多趁案子揭开往这边赶,等着讨个公道。
还有三年前轰动一时的玄台案,玄台坍塌名下田产全部落入资助修建的贺家。
贺元白所为不止这些,更有为铲除异己对自己兄弟暗下杀手,有曾被他代兄和离的嫂嫂亲自上堂作证。所犯罪行不胜枚举,连审两堂后贺元白被押进大牢。
甘氏新丧夫婿再丢儿子,哭得六神无主死去活来,大骂谢云华扫把星,是她来贺家才让他们遭了这无名灾祸。
那时家主贺伯钧也在,他让甘氏不准无礼,还向霍延章赔了罪。
他说:“王爷,妇人无知,万望恕罪。”
贺家一干上下齐齐呆住,等贺伯钧说了一句“还不见过怀王爷”才慌不迭跪下去。
霍延章没什么反应,昨晚上贺伯钧拉着他下了很久的棋,除了棋外他们什么都没谈。最后一局下完他去祠堂找谢云华,看到死了的贺正庭和贺元基就知道出事了。
当时谢云华一个人站在后花园的桐树下,他走过去问她怎么不回屋,她说他在等他。
霍延章总能在世界的边边角角找到谢云华。
在外面总要顾及这个顾及那个,现在霍延章无所顾忌,他大大方方走到谢云华面前牵起她的手,谢云华问贺伯钧:“南雪和涂姨娘呢?”
贺伯钧吩咐下人去接,不消片刻两人走过来,贺南雪一看见谢云华就抱住不肯撒手,“长姐,长姐……”
谢云华伸手去牵涂姨娘,涂姨娘柔柔笑着,道:“大小姐,许久不见,长高了许多。”
“是吗?”谢云华腼腆地问。
涂姨娘点点头,“是啊,”她大拇指和食指捏出半指的高度,“大概这么些。”
贺伯钧跪在地上咳嗽拉回这边的注意力,霍延章示意起身,他才撑着地颤颤巍巍地起。
“我老了,做不了贺家的主了,月灵既然回来就帮忙主持一下吧。”
贺伯钧把担子扔给谢云华,谢云华自然不会接,先不说“丧母”在前,于贺家她是外人。
“多谢伯祖父高看,我无能为力。”
贺伯钧还是想让谢云华接手,她背后有怀王爷这层关系,只要怀王出面贺家很快能平息风波。
“哎,我不中用了,除了你还有谁能扛得下贺家?老老少少一大堆,你不能不管啊。”
明里暗里说谢云华不可能独善其身。
“与我何干。”
“你爹要是还在的话——”
“我爹早死了,伯祖父,逝者已逝,你节哀,我也节哀。”
谢云华抱着一个牵着一个,后面是摇头窃笑的霍延章。
贺家乱成一团糟,没有人能主持大局,下人们早已看出贺家气数已尽,回去后把平日藏下的东西收拾好向管家辞职。
一个两个还能拦住,十个二十个却是拦不住的,大半下人跑完,前面还要应付衙门,后头老老少少哭哭啼啼,嫡次孙贺元殊抱着卷书不闻不问,贺元瑛笑看一切不做声,再有其他的孙子连门都没让贺伯钧进。
寻常来老宅过节的贺家老一辈也没上门,贺伯钧只好开祠堂选家主,上下百来口人只有贺元瑛和贺清黎在。
贺伯钧问贺元瑛:“你可愿接任贺家?”
贺元瑛道:“不愿意。”
贺伯钧有些生气,“那你为什么要来?”
“看看热闹。”他耸耸肩望着贺清黎,贺清黎上前一步,“我来接。”
“一个女人掺和什么?”
贺清黎没说话,贺元瑛戏谑道:“列祖列宗就在后面看着呢,祖父可要想清楚了。”
“就算贺家绝了,也没有女人插手的份。”贺伯钧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怪不得贺家烂这么快,自上到下窝囊又自负,也该是要绝了。”
一袭轻裘,一柄长剑,晏然自若,爽朗清举,他打量着贺清黎深深地笑:“阔别数十载,比小时候漂亮多了。”
贺清黎望着来人上前两步,躬身施礼,“十二叔,您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