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出来活动的不止谢云华和霍延章,他们在一处废弃的院落停留时听到荒园深处有压抑的哭啼声,两人靠近发现那是一个小姑娘,约莫是哪个房里的侍女。
她跪在地上烧纸钱,口中念念有词:“我知道你冤,我给你多烧点,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呜呜呜……要……知道我就下去陪你……”
“你要变成鬼了就现个身吧,出来把他们……”
谢云华与霍延章相视一眼决定退出去,却听见有脚步往这边来,谢云华当即“喵”了两声,那姑娘还没反应过来,她往那边投掷石头,姑娘立马回头,声音低颤:“姐姐?是不是你回来了?”
谢云华大幅度地拂起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动,姑娘大喜,“我就知道是你,你是来接我的吗?”
“喵,喵喵——”
姑娘上前两步,也察觉到外头急而沉的脚步,连忙拿了祭祀的家伙什往后面跑,谢云华压低身影上前,发现地上还有些没来得及清理的黑灰,眼疾手快地善了后,与霍延章也往园子深处跑,却在中途捡到块手帕,环顾四周后决定不再往里去,两人在一处塌了半边的屋子下躲着。
“我听到哭声了,真的,没骗你们。”
“人呢?哪有人?”
“肯定在里头藏着,咱们进去搜一定能搜到。”
说话人挨了一巴掌,哎哎呦呦嚎了阵,“爷,不止我听到了,他们都听到了。”
“行,你们都给我进去找。”
“没听到,我们没听到。”
“找!娘的,老子不信真有鬼。”
“爷,我们……我们也不信啊,就算了吧,这么晚了您回去歇着。”
“别他娘的废话,都给老子进去找,抓不到鬼抽死你。”
细细碎碎的踩叶声渐渐清晰,霍延章拉住谢云华手,安慰她:“别怕。”
谢云华没觉得怕,她好奇宅子里这座废园,更好奇方才的那个姑娘。
“真是倒霉啊,太晦气了。”
“谁说不是呢,老方都是你,你长张臭嘴能不能光吃饭别出声。”
“哎,我怎么记得是你先说有声音我们才过来的,我的确听到了啊,你们也听到了啊。”
“滚滚滚,老子就是嘀咕了一句,谁知道你吃饱了撑的非得咧咧出去,让七爷听到。”他气吼吼地拿棍子在草丛里戳,“分开看,我们走这头,你们走那头。”
“我不跟老方走,老方那胆子,呵。”
“那他自己走,赶紧的,再磨蹭七爷要骂人了。”
脚步过来了,空气里都是棍子扫过干枯树叶散发的灰尘味道,霍延章捏住自己的鼻子警惕着外头,谢云华看不清霍延章的表情,只知道他似乎不太舒服。
“找找找,找个蛋,都欺负老子,老子也不干了。”
唤作老方的汉子盘腿靠在危房下,与谢云华和霍延章仅有一墙之隔。
霍延章被腾起的灰尘呛得很是难受,难以抑制的喷嚏憋在鼻腔里,他不停地吞咽口水,要把这种不适压下去。
谢云华有些担心他,又不敢打草惊蛇,只能静静等外面人离开。
“老方,你找到了没有?”
更远的地方传来嘶吼。
老方啐了口也不吱声,一个人惬意地嘀咕:“一个月二钱还想怎的?这个时辰狗都睡了,再过会儿鸡都该打鸣了,老子的命不是命是吧?”
外面的人再催:“老方,别被鬼勾走了魂……哈哈哈。”
“勾你祖奶奶,王八羔子。”老方往墙上一靠,厚厚的灰尘扑扑往下掉,老方头上顶了一头的灰,气得起来往墙上踹了一脚,原本塌了一半的房子又塌了一半去,风化的墙直接倒了。
老方愣了,脸色大变,“嗷嗷”一嗓子跑开。
他跑反了,跑到园子更深处。
谢云华顺着他方才望的地方望过去,借着越来越近的光看到了一具悬挂的尸体,尸体因方才塌陷从梁上掉了下来,脖子拴在绳上,半个身子无力委在地上。
方才的动静太大他们不能再待在这里,霍延章拉着谢云华绕过尸体从塌陷的窗子翻出去,抱住她踩上石头跃出墙外。此时夜色更深也更安静,他们的步子下得很轻很稳,躲着光悄无声息回到屋子。
门头上和窗缝里的头发都还在,没有人进来过,不过霍延章还是闻到一丝怪异的气味,味道极淡,似乎散了许久。霍延章没有告诉谢云华,第二天在一处不起眼的窗纱下找到了破裂的痕迹,这里离床更近,迷烟是从这儿放进来的。
谢云华捻着窗纱的线歉意地道:“还要辛苦你陪我再待两天。”
“嗯,是很辛苦,可有赏?”
“出去了请你喝酒。”
“好,喝什么?”
“秀州的霜天月白。”
“霜天月白?我早有耳闻,你可别抵赖。”
话音落下门被叩响,外面人唤了两声,霍延章去开门,进来一个小丫头,说是甘氏吩咐她来问问谢云华歇得好不好,缺什么只管说。
谢云华寒暄处处都好,要去给甘氏请安,小丫头却说夫人知道小姐一路风尘仆仆就好好歇着不必请安,府里仆役尽可差遣。
谢云华又道谢,便有两人过来伺候她洗漱吃饭。
她没有随身丫鬟,即便在贺府做大小姐的时候也是自己照顾自己,所以婉拒两人帮忙。
打理好坐下吃饭,霍延章端起碗,谢云华拦下他,每一份都尝一口再让霍延章动筷子。
霍延章满心欢愉,“其实你梳发时我都用银针试过。”
“难保有些无法用针试出来,你我都不涉猎医毒还是小心为好。”
“我不用你为我试毒。”
“我有一事要你应我。”
此时此刻莫说一事,便是有上百个请求霍延章也只有点头的份。
“你说。”
“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以保全自身为重,莫要顾惜我。”
“这是什么话?”霍延章放下筷子认真望着她,“难道我还能眼睁睁看着你犯险置你于不顾?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不相信我能保护自己?”
霍延章皱眉,“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你对大鄢很重要,不能折在浅滩。”
“你也很重要。”
“我不耕田不织布不参军不入仕,对大鄢并无贡献,大鄢万万人十之八九都在我之上,这是事实。”谢云华搭在霍延章的手背,“其实你来这里我一直很不安,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霍延章想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好,吃饭吧。”
谢云华没法找甘氏问贺南雪的事,于是找贺府的小姐们说话,其实她的目标也不是她们,而是一直没露面的贺清黎。
“她啊……”提起贺清黎众人掩嘴窃笑,半是嘲讽半是不屑,“她现在气性可大得很,一般人哪请得动她啊。”
谢云华淡淡一笑没往下问,小姐们向她打听起霍延章,打听帝京城的王公贵族,打听东宫怀王。
昨夜她和霍延章交流过,贺伯钧真的守信为他瞒下了身份,她不信贺伯钧没有算计些什么。
谢云华说:“京里没什么意思,姐姐们带我在府里逛逛吧,我初来乍到什么都还没见过呢。”
“妹妹说笑了,妹妹可别是在京里看花了眼回来看看新鲜。”
“姐姐哪里话,我好些年没回来都不知道石头朝着哪个方向,想着日后念家了也好拿出来回忆回忆。”
谢云华言辞诚恳,小姐们没多想便带她四处逛起来,一直往北走,就快到昨夜的荒园时她们立马住了脚,“那是个废园子,好些年没用了,妹妹别过去。”
“这么一处地方荒着岂不可惜?”
“家里已经够大了,不缺这块地,妹妹我们快走吧。”
“哦,”谢云华往那里瞧了瞧,“咦,怎么地上那么多脚印?”
“许是巡夜的下人踩的,走吧走吧。”
谢云华被强行拉走,她倒没往下追问,只是这番动作被有心的下人报到贺伯钧那儿去了。
贺伯钧眯着眼咳了咳,“看见就看见,一处废园子,能有什么。”
下人没敢再吱声,等他再到一众小姐附近打探时她们已经进了冷竹轩,正要往门上贴耳朵,一众小姐气冲冲出来,口中愤愤:“贺清黎算个什么东西,贺家让她住着已经给她脸了,还敢叫嚣我们没有德行。”
“我呸,早晚把她赶出去。”
“走走走,贺月灵非不信,都被她骂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还能坐得下去,她还真是个忍气吞声的主。”
“所以人家能进怀王府伺候怀王爷。”
“恶心,不要脸,贺家的门风都是被这种人败坏的。”
冷竹轩的门开着,谢云华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贺清黎冲出来大声喝:“来,进来说!”
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贺清黎又骂:“怂包,议论人都不会,就那么几句反反复复地说,有本事学几个新词来听听啊!”
无人回应。
谢云华:“……现在气消了吗?”
贺清黎回来坐在三条腿的太师椅上磨着箭头,眼皮也没抬一下,“你还不走?”
“我就是来找你的。”
“贺月灵,你回来的太迟了,这四年来我每天都等着你的信,你却失信于我。”
“抱歉,我不能改变大鄢女子的命运。”
“这四年你都在做什么?”贺清黎用指尖试着箭头的利度,觉得还不够,便又抱着磨刀石磨起来。
“好像做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贺清黎直勾勾望着她,“为什么现在回来?”
“家里出事后她们回到秀州,我……一直没过问,最近才听说母亲病了……”
贺清黎低下头,她的动作又轻又缓,“在你的考量里从来都没有过我,是不是?你把我彻彻底底忘记了。”
谢云华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不是,我是想等父亲的事了结后再回来,否则我无颜面对你们。”
“可我已经十七了。”贺清黎淡淡地重复着,“贺月灵,我十七了,我快扛不住了。”
“再给我两天时间,我能让你自由。”
“四年都完不成的事两天有用吗?”贺清黎惨然一笑,继续磨着箭头,磨到箭尖亮得能倒映出她棕色眼睛时方才停手,她试了试,箭尖在大拇指留下一道红色的血印。
“太迟了贺月灵,我现在不想要自由了,不,应该说我现在要的不只是自由了,我还要很多很多。”
“你要的那么多,可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一个女子不死不休的一生,这样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