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华在怀王府大门口站了一个时辰,直至玄青色绣金线的袍子飘上正街,方提起裙裾往前迎去。
几位穿红着绿的大臣跟霍延章说了几句话各自回散去,霍延章站在原地等谢云华过来。
“下次要接我回家就去承安门,让何斋陪着你。”霍延章翘起的唇压不下去,眼里心里满满的都是跟前这个人。
“我想请你吃饭。”她说。
霍延章受宠若惊,怀疑自己听错了,声音却早早替他应下,“好,去哪儿?”
“城南,李记羊肉汤。”
比起吃什么,他更关心谢云华有没有钱,据他所知,她最后一副镯子已经当了。不过此时他不会去问,等到时候她拿不出来,正好能为她解围,也教她欠欠自己人情。
两人并排往前,霍延章自然而然地牵住她手,她晃晃握在一起的十指,“王爷,这不合礼。”
“你倒是说说怎么不合礼?”
“君子端方,行坐当为人表率,更何况你是王爷,一言一动代表皇家体统,此一为轻浮不庄重,请王爷放开我。”
“断没有哪个不去学堂学礼来大街上学礼的,我不放,你也不许放。”
将她拉得更进些,玄青的袖叠着蓝灰的袖,霍延章笑得愉悦,谢云华没再说什么。
城南住的都是普通百姓,寻常时候没有哪个大人物来这处吃饭,霍延章的到来平息了街头巷尾的热闹,他衣裳配饰扎眼,旁人一看便知他身份贵重。
霍延章泰然自若,偶尔偏过头问问谢云华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谢云华说没有他才放下心。
二人还没到李记,店家已经听到消息了。
“是贺家的那位?”
“是啊,看得真真的,估摸是往你这儿来了,她往常也不去旁处啊。”
店家忙催客人走,正抬桌收摊,谢云华和霍延章缓步而来。
谢云华一看满当当的汤碗还摆在面上,什么都明白了。
“不是这家,走错了。”
店家松了一口气,回过身堆起笑脸,面上表情从惊喜到遗憾水到渠成,“呦,二位贵客,不好意思打烊了,且往旁处看看吧。”
谢云华抬步,霍延章没动,反将谢云华揽了回来。他指着迎风招展的旗帜问店家:“你给我念念上面写的什么?”
“木记饭馆。”
霍延章眯着眼笑出声,“你再说一遍?”
不管它原来是什么,但今天说破了天它就是“木记饭馆”。
店家面含憨笑,礼数周全,“是‘木记饭馆’,客想吃什么老汉可为你荐一荐,咱们这儿吃的可多了。”
“只是看一看,多谢。”
霍延章还没出声便被谢云华打断,“我们再走走。”
霍延章被谢云华牵着往前,越往前越安静,几乎家家闭门,不消片刻便连狗吠声、婴孩哭闹声都没有了。
“对不住,本想请你吃饭,都没开门,改日可好?”
二人在长街正中停步,霍延章回望一路的烟火,“你以前常来这儿?”
“也不常来。”谢云华指着前头的路,对霍延章说:“我们回吧。”
“伤心吗?”
“不伤心,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可以理解。”
“可为什么我这么生气?”霍延章看着谢云华的笑脸,两指压着她弯起的唇线,“别笑了。”
“我的确没有失落的感觉,没有人能一直被捧着。”她眼神明亮坦然:“王爷应该比我更能体会,不是吗?”
霍延章没有说话,谢云华主动将另一只手握上来,“你要是愿意等一等,回去我下厨。”
霍延章把这话默认为是谢云华在哄她,顿时便心花怒放了。
二人顺着这条路往前走,有二人顺着这条路往这边来。
“月姨……”稚嫩的声音传来。
少年歪头不知说了什么,背上的女童紧紧捂着嘴,头也偏过一旁去。
擦肩而过目不斜视,错开一段距离,霍延章方开口:“刚刚那个小女孩好像在喊你。”
“这是我的秘密,王爷能当做不知道吗?”
沉默良久,凉凉的声音挤出喉腔:“她是你的孩子?”
“……我如何能在十二岁生出孩子?”
女童原来六岁了,霍延章松了口气,装模作样清清嗓子,“是生不了,要生也是同我生。”
谢云华没有接话,霍延章心里打算着等他明媒正娶了谢云华就生个孩子,不论男女,但必须得有一个。
“既然是你的秘密我就不听了,我也不去打听,你大可放心。”
“谢谢。”
“坐车回吧,出来这许久,你身子怕是经不住了。”
就这样摇摇晃晃打道回府,谢云华挽起袖子下厨房,煮了两碗清淡的面,捧到霍延章面前时尝了尝,不难吃。
也仅仅是不难吃而已 。
霍延章很给面子,大抵是喜欢一个人无论她做什么都是极可心的。
昏灯、美人、清食、淡茶,只是这样就很好很好,好像他一生奔忙只为此刻的平凡。
“云华。”
“嗯?”谢云华搁筷。
“无事,只是想喊你一声。”
谢云华又拾起筷子,霍延章边吃边与她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比如某位大臣的夫人常年送他上朝接他回府,同僚既羡慕又嫉恨,回家瞧自家娘子越发觉得不够贤。比如某位大臣话密,如果不打断他就能一直说下去,霍延章揶揄他该去当讼师。比如早上从刑部大牢提出一个人,中午押他去金谷楼,金谷楼又该动工了。比如下午与他同行的几人是来通路子的,经过金谷楼案和周瑞文的案子,很有些人开始向他示好,朝堂上也有人帮他说话了。
霍延章说的这些谢云华都能接上话,时不时还能点评两句,比如那个话密的是个实心眼,若是跟他急,他话更密,到最后一句话没听明白就接不下去,得顺着他说好话。
比如通路子的人肯定有户部和工部,户部掌天下财,哪个都想掺一脚,户部若与工部打配合,这天下财就要变成私库了。
“新任户部郎中张琴岚是个纯直的官,一去就翻户部司二十年的账册,还说通了两个新上任的侍郎,户部有他在烂不了。”
张琴岚的速度还挺快,谢云华心想。
“趁着势头各方都在往衙部安插人手,东宫、老三、老四也没闲着,不知这回局能稳到几时。”
谢云华拿着筷子蘸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名字,然后一掌抹去。
“这是我给王爷留的人。”
霍延章很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调任的令才下来,而她那时还昏迷不醒。
早有图谋,霍延章在心里接了一句,可那些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位置得来并不容易。转念一想,从前她为太子谋,那些应该是早先替太子备下的。
谢云华死心塌地忙了这些年,得到的却是太子的背弃。他想,幸好太子心是瞎的,否则他也夺不来谢云华。
现在谢云华为他谋,他很高兴,俨然二人同心,向着好的走势去。
“我从刑部提出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在你计划之中?”
“我不能回答。”
“那我换个问题,齐玉山是怎么出的京?什么时候出的京?”
谢云华知道他这是查到了自己,可她应了重诺,这个问题同样不能回答。
谢云华摇头不语,霍延章知道他怕是得不到答案了。
送齐玉山出京,皇帝为了能继续把金谷楼建起来只能找看得懂图纸的人来,恰好刑部有个关了十来年的囚犯,与齐玉山师承一脉。
哪有那么巧的事,所谓巧合都不过是蓄谋已久。
“那他可要藏好了,影卫已经出京了。”霍延章提醒。
谢云华不再就此事接茬,而是换了个话题,“我有一事相求,请王爷成全。”
霍延章心下略有不安,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谢云华已经初步完成帮他在朝堂站稳脚跟,还给他留了人。留人?再回想起来,这分明是做交代的意思。
“说说看。”霍延章回得不情不愿,倘若她说走的话再拒也不迟。
谢云华不知霍延章所想,只是觉出他情绪转变,以为刚刚拒绝回答他的话,反而得寸进尺提请求惹他不快,便作罢了。
谢云华着手收拾残羹冷炙,拾掇完毕梳洗回寝房,听得脚步在门口徘徊,披上外衫下掉门栓。
霍延章只着一身便袍,说话吐着雾气。
“吃饭时你说有事相求,是什么事?”
霍延章来来回回想了许多次,尽管那饭是因为自己随手帮了洛三,但俗话说吃人嘴短,她有所求断没有不应的道理。万一她求的是旁的,比如求嫁什么的,岂不是错过了她的心意?
谢云华哑然失笑,没成想他为这个来,便请他进屋。
“我想请王爷帮忙,冬至宴后把洛韶安请到金谷楼做墙面彩绘。她画艺很高,王爷可以派人去青州的慈恩寺、松然居,梓川的鹤亭、沉香楼看看,那些大半都是出自她手。王爷不信也可让画匠验验她的技,若不行退回来也好,请王爷施以援手。”
霍延章:“……”
怎么会是这个走向?
谢云华软了声又道:“王爷为难之处尽可说出来,若实在不行便罢,若有余地,还望襄助一二。”
“没有别的了?”
“没有。”谢云华哪还敢提旁的,单单这个便要感激不尽了。
霍延章慨然一叹:“我答应你。”
“多谢多谢。”
笑脸要多灿烂有多灿烂,把霍延章看得又心梗又失魂。
霍延章在谢云华感激的目光下走到门口,突然止步。
“我今晚在你这儿歇了。”
“好。”
谢云华答得干脆利落,霍延章气得七窍生烟。
他千谋万算才得到她,她倒好,仅仅为个不相干的人就能答应同他睡上一睡,心里眼里哪一处装过他?
“你别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
谢云华还怕他反悔呢,立刻拢拢衣裳开门。
霍延章追出门外,瞳孔深邃,声音低沉:“做什么?”
“给你腾地方。”
“……”
她定是故意的。
将人拽回,反手关门上好木栓,直奔床榻。
被水沉香完全笼罩,谢云华心有余悸如何也闭不上眼。霍延章不敢强来,怕她恨上他,不过快了,他给的三个月期限越来越近,每一天都觉得无比快活,并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这夜霍延章拥着谢云华做了个不得了的梦,梦里谢云华极为主动,一副惑人娇色风情万种,是他从未想过的旖旎。
醒来时谢云华衣衫半散,白皙的脖子上布满红印,双眼轻阖,神情放松,一副纯良无害模样。
霍延章悄悄瞄了一眼,别过头,再瞄一眼,放轻动作下床关门,洗冷水澡。
何斋:“不行我上外头给您找一个?”
霍延章:“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