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夜色笼罩大地,尤带着些许余热的晚风轻轻拂过慈水村,带走白日留下的燥意。

    卫辞像往日般坐在院子里乘凉,听着村中的热闹一点点消退,世界再次恢复寂静。

    啸天蹲坐在他脚边,半阖着眼,几乎快要睡着了。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轻叹。

    啸天瞬间支棱起耳朵,在夜色中绿油油的眼神瞪得溜圆,它仰头盯着卫辞,爪子搭在他的膝上。

    卫辞摸了摸啸天的脑袋,声音发闷:“我没事。”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前十几年的人生很单薄,母亲早逝,除了前几年去世的父亲外,宋柏轩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如今宋蕴师妹险遭强掳,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帮不上一丝一毫。他愧对师妹,更愧对堪比生父的恩师。

    卫辞甚至忍不住怀疑这十几年来所念的圣贤书究竟是对是错,倘若当初父亲允他习武,他至少不会像今天这般无力。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宋蕴的声音传来:“师兄,你在家吗?”

    听到宋蕴的声音,卫辞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死死摁住想要去开门的啸天,略带仓惶的闭上眼,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师兄?”宋蕴又唤了一声,屈指轻轻叩门。

    卫辞不敢答话。

    不知过了多久,叩门声才停下,卫辞稍稍松了口气,听到宋蕴说:“师兄,药我放在门口了,你记得用。”

    卫辞蜷缩起颤抖的指尖,整张脸埋在啸天背上,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鼻尖忍不住泛涩。

    原来师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拙劣不堪的谎言。

    可是他如何值得师妹这般对待?

    夜里的风越来越凉,卫辞松开发僵的手臂,下一秒,啸天猛地蹿了出去,踩着墙内的柴垛,轻轻一跃,身影淹没在夜色中。

    卫辞连忙追上去,可刚开门就在不远处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她披着件厚重的斗篷,手里提着盏泛旧的灯笼,昏黄的光搅弄进漆黑的夜色里,连同她微微飘动的裙摆,像极了从画中走出的仙子,不染尘埃,不入凡世。

    卫辞微微恍神,竟觉得她提着的不是灯笼,而是随意从云端碾碎的一点星光。

    “师兄的伤可好些了?”她问道。

    卫辞垂下眼,终是开了口,声音因沉默太久而喑哑低沉:“让师妹担心了,一点小伤,不碍事。”

    宋蕴抬步向他走来,卫辞竟不自觉的向后退去,待回过神后,他的脑袋埋得更深了。

    宋蕴只得停下,远远地望着他:“那两个护卫出自军中,出手向来不知轻重,师兄还是用些药为好。”

    “师妹,我……”卫辞欲言又止,他想说自己不值得她这般对待,可师妹的善心不应被如此糟践,这不是师妹的错,而是他的错。

    卫辞深吸一口气,强行打起精神来,抬头对她说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妹。”

    “夜深露重,师妹早些回去休息吧。”卫辞轻声说着,把啸天从她身边唤了回来。

    宋蕴望着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往回走的啸天,轻轻笑了声,转身进门。

    没多久,她听到隔壁院子里,啸天挨了很小声的数落。

    不知为何,宋蕴唇边再度扬起浅浅的弧度。

    -

    为了尽可能的压缩成本,制作香包时,宋蕴选取的都是较为常见的香料,有些甚至能从慈水村的后山直接采集,但需耗费不少人力。

    好在距农忙还有一阵子,慈水村的百姓们很乐意挣些银钱,宋蕴便以一背篓两文钱的价格收购各种药草。

    说是药草,其实大多是味道颇重的香料,因味道刺激连猪都不肯多吃,在村民眼中并没有什么用处。

    蓦然听说宋蕴要收购这些臭草,而且还给银钱,村民们都私下里劝着宋柏轩,莫要让女儿犯傻。可在得知那些臭烘烘的杂草到了宋蕴手中,就会被制成可售卖的香包后,村民们都坐不住了。

    只大半日的功夫,小院里就堆满了形形色.色的“杂草”,莫绫在忙着算铜板,宋蕴将收来的草木一一归类,草汁将她白皙娇嫩的手指染上一层碧色。

    宋柏轩瞧得直皱眉,他既怕宋蕴太累,又怕她被村民欺负,明明册子上的花草就那么几种,可收来的草却分了十几种。

    “蕴儿,”宋柏轩走到她身边,经过一段时日的调养,他的气色好上许多,腿上的伤也没往日疼,可这些都是拿银子和汤药堆出来的,“如果他们采错了草,直说便好。”

    宋蕴笑着摇摇头,在她眼中并无对错之分,世间万物皆可入香,哪怕只是最普通的青草,经过炮制,亦能成为一味佐料。

    宋柏轩犹豫许久,终是试探着开口:“在县城的事,我都知道了,蕴儿你……真不愿再回去吗?”

    作为一名父亲,宋柏轩私心里自然不希望女儿离开,可他更清楚地知道,平阴侯府能为她提供的资源与条件要好上千万倍。

    宋蕴反问:“父亲想让我回去?”

    宋柏轩被问住,一时没有答话,宋蕴慢条斯理的挑拣着芸香草,语气散漫:“他们舍不下的并非是我,而是我这张脸,我曾经的名气。”

    只一句话,宋柏轩就变了脸色。

    他沉默许久,望着仍在淡定摆弄药草的宋蕴,心中的忧虑愈来愈甚,连脚下的步子都变得焦灼。

    “我们现在就走,离开慈水村……”

    宋蕴无奈:“父亲,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平阴侯府不说手眼通天,想找几个人还是很容易的,我们又能躲到哪儿去?离开大盛吗?”

    宋柏轩咬咬牙:“也未尝不可。”

    宋蕴失笑:“父亲真是急糊涂了。”

    宋柏轩幽幽叹气,在院子里踱步了好一会儿,才转身朝外走去。

    宋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没说话。

    此时,隔壁卫辞的院子里,啸天亲亲热热的迎上来,围着宋柏轩打转。

    卫辞放下书,起身欲要行礼,被宋柏轩一把拦下:“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蕴儿给你送的药用了没有?”

    恩师竟也知晓了此事。

    卫辞一顿,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小声说道:“用了,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宋柏轩摆摆手:“小伤也是伤,你身子骨弱,该用的药可不能省着。”

    卫辞低声应是。

    宋柏轩轻咳一声,视线颇有些不自在:“你那枚佩环呢?”

    他本打算不再提这桩婚事,可思来想去,却又觉得未尝不可,或许能破眼下困局。

    卫辞将佩环取来,未等宋柏轩开口,就说道:“学生正要去找老师,这桩婚事本是儿时戏言,是我爹执拗,非要订下此事。可学生功名未成,前路渺茫,实不敢误了师妹,不若……”

    不若就算了吧。

    卫辞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话虽未说出口,宋柏轩却已领悟了他的意思。

    他脸上的笑意止不住发僵。

    “你刚刚说,”宋柏轩盯着卫辞,勉强稳住语气,“都是儿时戏言?”

    卫辞迟疑半晌,终是点了头。

    “是我配不上师妹。”

    宋柏轩轻哼一声:“你的确是配不上。”

    卫辞以为他就这样应了,稍稍松了口气,可攥着佩环的手却越来越紧。

    “既然如此,”宋柏轩持着木杖起身,“那我便回去告诉你师妹。”

    一瞬间,卫辞脑海嗡鸣,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师妹……师妹她竟然知道这份婚约?

    那她岂不是会很伤心。

    “老师?!”卫辞喊了一声,匆匆追上去,却没想到宋柏轩的脚步比他更快,转身就不见了人影。

    卫辞顿时急得满头冒汗,踟蹰在宋宅门口,迟迟不敢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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