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机车轰鸣驶过车道，夜晚追不上车上灯光。

    顺道蜿蜒直上，视线只容得下山顶的建筑，和墙壁上粉刷的「BLUE LOCK」。

    绘心由纪子脑后是翻腾如黑云的波浪长发，风从耳廓呼啸而过，隔了层头盔少了几分锐意，柔和得不似往常，亦如她此刻的心情。

    接到由纪子的来访通知的绘心甚八在大门口等待着，晚间的监控巡视短暂移交给了他的助理。寂静的郊外能听见从山脚下开始攀爬的车鸣，正以不可抵挡的气势以速度向山顶驰来，白炽灯光如电影晃过，最后打在他身侧。

    雷鸣将歇。

    穿着连体机车服的人影从光下走来，头盔被摘下，解脱束缚的乌云坠落在她胸腹，她甩甩头，单手将头盔卡在臂弯和肋骨中，率先打了声招呼：“哟。”

    绘心甚八推推眼镜，扫视站在面前的由纪子。

    她脚上的皮靴脱离车灯后露出它原本黑得发亮的颜色，凌乱的头发在她背后的光下像是毛线团。

    大方任他打量的绘心由纪子靠近几步，用打招呼的手比对了两人间的身高，上身微倾，“嗯，这下十厘米以内了。”

    “达成这个目标做什么？”

    “方便我吻你。”

    绘心甚八还没从这句话的含义内处理出信息，冰凉柔软的东西便贴在了他的嘴唇上，比唇上温度稍高的呼吸扑洒在脸侧。

    一瞬间触及眼底的是她卷翘的睫毛和没离开过他的眼睛，同主人般带着凉意的发抚过他的耳和颈，触感停留不过一秒后又抽离。

    绘心由纪子在他反应过来前自然退后，回到了还有三步的距离，“先擅自收取一下利息。”

    “……由纪子。”

    “嗯？”

    “亲吻不只是这样。”

    看见他恢复了链接的模样，绘心由纪子撩开搭在前额的碎发，感受着头发从指腹滑到指间，用起同他平淡的口吻：“可你现在只能接受到这一步吧？”

    绘心甚八摘下眼镜别在衬衫，朝她迈步，“对员工照顾过头，会被判定成潜规则。”

    她抬起空闲的左手搭在他肩上，黑色的露指手套下不见戒指，“我做我的分内之事。”

    绘心甚八垂眼，“你还真是麻烦。”

    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重新复印起还未完成的步骤。左手从她发间穿过，掌心压在对方耳上，覆住了她半张脸，室外的气温从她吐息中传来，风和清凉的薄荷气味灌入肺部，缓慢消耗起他的冷淡。

    被侵染过界。

    各自在同一张地图上交锋，板块碰撞、挤压、纠缠，或拢起山峦，或凹陷出海沟；湿润的气流漫过顶，下沉成雨，落在各自的唇边。

    “绘心，我可以扣分吗？”

    肩上的手在亲吻时摸索到他颌骨，撤回后空无一物的五指在空中抓了抓，“你看，我抓不到你。”

    纯黑的眼珠转动，近距离下绘心甚八掩藏在虹膜中的瞳孔能被看清，他的视线在刚刚，瞥过了她的耳侧——因为她将脑袋的重量压在了他的手心。

    绘心甚八眼睛的颜色过于浓重，有形有色之物在他眼中都无法被倒影，漆黑一片映照不出景色，也吞掉了一切能被他瞧见的事物。

    这样无光的眼神在看人时便会展现出毛骨悚然的怪异感，仿若不被真正地被纳入了对方眼中，仿若他瞧见的不是自己，仿若他在看的，都不是原本自己能瞧见的事物。

    是非人能理解的非人感。

    然而，绘心甚八只是在看，看他所见。

    绘心由纪子想知道，他的所见，和她的所见，有何不同——所以她递出了那份「婚前协定」。

    “驳回。”绘心甚八扶正她的脑袋，又擒住她悬空的手：“随你心情加分的时间可不剩下多少。”

    “这样啊。”近距离下的由纪子身上有浅淡的气味，凭借印象，绘心甚八认出这是她卧室内的香氛，气味历经长途，吸入后如雾飘散在鼻腔，只留下点不全的香调。

    她的吐息带着夜间的气息，风声划过道路两边的叶片，攒动林海，模糊了她的声音。

    “我亲人的时候，喜欢抓住点东西。”

    话落，手心有指尖扫过。

    他捏住，又放开。

    她眼眸微动，扫过他落下的手，“这次，勉强给你加分。”

    “再说一次。”绘心甚八换右手握住她还没收回的左手，少了层镜片的黑瞳定在她脸上。

    绘心由纪子眨眨眼：“加分！”

    ……………………

    绘心甚八的工作室和起居室都在同一个房间内。

    他将由纪子带进自己的领地后便让自己的助手回去了。她望向三面墙上不停播的画面，每个画面扫过后便不再关注，转而回到他身上，指指眼下，“黑眼圈，加重了。”

    “当然的事。”绘心甚八坐回操作台前的椅子，瞥向她身上的连体服，“不用脱下来吗？”

    绘心由纪子听到这句问话思考了下，走到他身边，背过身，将背后的头发都撩到前胸，“绘心，帮我。”

    几秒后，衣服背后的拉链被拉下，冰凉的空气涌入，接触到裸露的脊背。

    视觉与妻子触觉同步的绘心甚八停顿一秒，将卡在胸骨的衣服缝隙继续扩大，曲线向下延申，视线顺势下滑，直到拉到腰椎末尾。

    遮挡物为零。

    他习惯性去推眼镜，发现推了个空。

    “……由纪子？”

    “怎么了？”

    她转过头，眼瞳微转，指向他。上挑的眼角配合拢在耳侧的卷发，在她半张眉眼上显出几分勾人的意味。

    五官依旧冷淡，眼神是往常般平静。

    只是颈上多出来的黑绳配合光滑的脊背，无端多出了暧昧。

    她转过身，弯腰，缓缓拉下衣领，用手指勾出那条绳子，银质的戒指吊在她指间， “戒指在这边。”

    衣领下只露出一点她准许的范围。

    “不是戒指的问题。”

    绘心甚八再次看到了她抿起的唇和微微上翘的嘴角。

    “这次只能给你看看。”

    “……啧。”

    由纪子拿起他别在衬衫上的眼镜，替他带上，“就这样，我先去洗澡了。”

    “洗完回去。”

    “不要。”她走向起居室，脱下身上的衣服，微侧过头，“我要在这过夜。作为妻子的要求，丈夫不会不满足吧？”

    依旧是只能看见鼻尖和上唇的视角。

    比起上一次，他注意到了，掩在黑发下唇色是如此鲜明。

    绘心甚八盯住由纪子的背影，再往下点的骶骨处，有几根交叉的绑带，刚好卡在拉链不会展示的地方。

    等人彻底离开视野，他垂头，挠了下头顶，“我看起来很像好人吗。”

    9.

    泡完澡后回温的躯体没入被褥。

    绘心由纪子蹭了蹭自家丈夫的枕头，默想原来他用的是这个味道的香波，瞌上眼帘，双膝弓起，微微蜷曲身体，调整好呼吸。

    还没体会过两个人睡同一张床的感受。

    从记事起的回忆里，能满足一起睡觉的对象是玩偶；那种毛茸茸的，手指最好能陷进去，要像绒羽那样将她埋住。冬天里尽管自己的体温不高，但玩偶会渐渐在被子里暖起来，之后她也会暖起来。

    唯独四肢，如何也无法凭借玩偶的温度重拾温暖。

    年岁渐长后，就替换成了玩偶抱枕样式的暖手袋。

    再然后，就是暖被子用的机器。

    很方便。

    玩偶和暖手袋都被束之高阁，偶尔会被她拿出来捏捏内里的棉花和绒羽。

    睡前的想法总是杂乱的，大脑跳跃式地在各个碎片里窜梭，一会想到从前，一会又想到此刻。

    绘心甚八的床榻无所谓柔软安睡与否，只履行了用作「睡觉」的义务。

    即便这样……也昏昏欲睡。

    绘心由纪子沉静地放松自己，任由意识下沉、下沉，直到躯体也沉重。

    不知时间，耳畔传来关灯的声响，窸窣作响，阴影落在眼皮上，被角掀开，头发被收拢，有冷空气侵入，下秒身后贴上一具远高于她体温的身体。

    一声晚安拂过耳侧。

    绘心由纪子默念：晚安。

    什么都没发生的安稳夜晚，在狭小的空间内度过了。

    第二天被丈夫助理的敲门声喊醒。

    绘心由纪子从只有自己一个的床上坐起，对上往这边看的绘心甚八，“早。”

    “早。”他推了推眼镜，收回视线，“请进。”

    绘心由纪子从床边的包里掏出替换的衣物，对过来送一次性洗漱用品的助理道谢，拿着东西进了洗浴间。

    洗漱完毕后将换上高领的浅色针织衫，高腰的雾蓝色阔腿裤拢住所有曲线，下摆盘踞在鞋面，将一双腿藏在具有柔软垂坠感的衣料下，她对照几下镜子，将头发归位，推开门走了出去。

    绘心甚八听见平缓的开门声，转头将视线分出几许移交至由纪子那。

    她换了套衣服，夹杂了几分从青涩转到成熟时的过渡。

    今日换上的是平底的白鞋，裸露出的边沿看不见袜子。由纪子搬来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

    随着动作，视线自然被引导，顺着拉高的裤腿，入目是掩在灰调布料下的暖色皮肤。裤腿开叉不高，但足够看见踝关节以上的部分。

    她将臂弯里的外套披在身上，撑起侧脸看他，“你要赶我走吗？”

    绘心甚八微俯身，抬手将她压在衣服下的头发用手背抽出，“好好待着，喜欢胡来的家伙。”

    “我可只这么对你做过。”

    他撤回手，重新靠在椅背，“知道了。麻烦的妻子大人。”

    由纪子睡觉很安稳。

    安稳到如果不是能听见呼吸，会认为她已经成为雕塑的范围。

    规规矩矩，没有多余的越界举动。

    真是会给他添麻烦啊。

    由纪子。

    10.

    午饭时间绘心由纪子是和助手一起用餐的，极轻到没有声响的脚步将助手吓到了好几次。她诚恳地向对方道了歉。

    “抱歉，我习惯悄无声息地走路了。”

    “不不不，这个没事的！应该说是我自己太敏感了。”

    绘心由纪子思考了下，回复：“没事的，毕竟被我吓到的人不在少数，偶尔还能看到很多有趣的表情。”

    “……是、是吗？”

    “是的，不用自责。”

    助手瞄向身边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绘心由纪子，“由纪子桑，好高啊。”

    “穿鞋一米七八吧。”

    “那不穿鞋呢？”

    “一米七六。”

    助手惊讶地捂嘴。

    绘心由纪子对比了下监狱内部高度和助手的海拔，“下午的检阅，需要帮忙吗？”

    “哎？”

    看出人面上的疑惑，她解释：“绘心不是没考虑过么，所有的装修都是按照正常男性的身高比来设计的，对女性不是很友好。”

    “是这么说……但没关系的，由纪子桑。毕竟工作，是不能让它去适应人的。”

    绘心由纪子点点头，“你也是被社会荼毒过的人了，变成合格的社畜了。欢迎来到二十八岁的世界。”

    “……”

    不可思议的，助手从那张无表情的脸上看出来点调侃，努力思考着怎么往下接。

    “助手小姐怎么了？”

    大概是看出了自己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对方善意地递出了话头，“其实把我当成六十岁的大叔也没问题，毕竟总有人说我说话太难懂。”

    “……不，我认为由纪子桑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那你人还挺好的，要小心，”她停在绘心甚八的工作室门前，在门被打开后说出了后一句：“小心别被上司欺负。”

    门内传来绘心甚八的声音：“由纪子，你说坏话的等级太低劣了。”

    “那没有办法，我没说过坏话。”绘心由纪子坐回他身边，“你要教我吗，绘心老师——？”

    “我拒绝。”

    “那还真是遗憾。”

    “敬语用得太晚了，笨蛋。”

    “绘心老师好严格。”

    “由纪子，你被勒令退学了。”

    “我的学费——”

    绘心甚八转过头，拍拍她头顶，“回家去吧。”

    她往手心里蹭蹭，眯了眯眼，“还有剩下的呢？”

    还没收回的手指轻弹在她脑门，“延期再补。”

    “先给你加上一分，一个小时后回家。”

    坐在监控面前的绘心甚八思绪回到几分钟前，他偶尔会把视线从其他屏幕上抽出，确认一下由纪子在哪。得益于监控的收声，他听见了由纪子和自己助手的聊天。

    现在他想，果然，最开始的脚步声是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