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春假犹如春风和煦地拂过了时间。

    在开学前季，有栖川映理和糸师凛在海边漫步。方块状的防波提依然垒在那，被海水浸润过的痕迹斑驳地分布在它的表面上。

    “凛，最近你有些不在状态呢。”

    她微张开的唇中呼出点白气，清润的眼瞳照出他的倒影，“不过这也不是坏事，陷入迷茫的时候正式成长之时。是凛的话，一定都能顺利通过的。”

    “……”

    一时没有回应。

    糸师凛搭在右侧眼睛上的刘海被风拂开几许，露出掩在头发下的眉目，他俯视时上眼睑会下垂，遮住半边的眼瞳，绿松石一样的虹膜宛如凝固在画布上的颜料，携带着主人的视线将眼中的颜色也泼洒过来。

    沉甸甸的，仿若把自己也一并投注在了她身上。

    有栖川映理蜷起了手指。她并非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只是对象是糸师凛时，那份涩意让她胸口生出些微密的酸胀；有什么要里面生长，又或者有棉花在心室膨出。痒痒的，来几次都还不是很理解。

    “映理。”

    他低下头，弯腰抱住她，环在腰际的手在她背后紧扣，像是锁扣。他的脑袋搁在她的肩侧，鼻息掠过左侧的耳朵。有些痒，也有些麻。

    她如往常一样，手从他的手臂下穿过，搭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打，越过他的肩眺望海平线，“我在这里。”

    被回应了。

    糸师凛环在她身侧的手臂收紧，他闻到熟悉的香波气味。有栖川映理没有换过牌子，十年多了依旧是这个气味，浅淡的桃子味道会出现在她身上，她的头发上，还有她的衣服上，甚至于她家里的床单和沙发布套上。

    过去这些气味还会出现在他和糸师冴身上，中间还被天生目御都子横插一脚。妥帖收藏的宝石被小偷偷走，故意把玩了一段时间才送了回来，被送回来时挑衅般地沾上了对方的柑橘味。

    很不爽。想做些什么。

    从糸师冴提前回来到现在，不论过去多少个日夜，这份难以描述的、浆糊一样的情感依旧会在深夜里把他拖进漩涡里。会伸手拉住他的是有栖川映理。

    ——维持着这份「自我」，构想一切。

    想超越，想胜利，想摧毁，想破坏，想复仇，想被看见，想一直被看见……不论是对谁、因谁而生的情感统统被扭曲成他认不出的模样，最后都变成想见她。只有见到有栖川映理这件事才是真实的，她不虚假，是存在的，是他何时伸手都能触及到的。

    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呼吸，她的气味，她的体温……

    失联了十七天后，失而复返的宝石，在他怀中。好想紧紧攥在手里。

    “映理。”

    从舌尖推落的名字，又一次引起回应。心脏轻轻颤动，像被猫抓挠过。他抽出自己，在一旁冷眼旁观并只手抓住正在跃动的心，收拢，对它说藏好。

    枷锁不该由他来开。

    “凛，还要抱吗？”

    “再一会就好……之后休假，会回来吗？”

    “好哦，会回来的。”她摸了摸他的头，手指没入后脑，指腹从上自下地按揉，舒缓的安抚梳理起他的情绪，妥帖地照顾着，“我重视的凛在这里。就算不说，我也会回来的。”

    糸师凛捕捉起每一个词语，视线落在地面上，“东京那边的猫？”

    “交给天生目前辈了。”

    “不会舍不得吗？”

    “会的，但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有栖川映理温和的声音和海浪重合，“因为有人比我更舍不得分开。”

    “不委屈自己吗，和从前一样。”

    她摆头，“不委屈。而且，和从前不一样。”

    他的脑袋突然被扳正，和她四目相对。

    “凛，我自己的情绪，我会照顾好的。”她轻柔地说道：“谢谢你来担心我。”

    毫不动摇的目光，没有阴霾的眼睛。好想蒙住她的眼睛；好想追上她。他似乎总是慢一拍，落后于人一步。

    “但是现在确实有一件事情想让凛帮帮我。”

    海浪翻涌。他和她的影子被拉长、重合。

    主动站在原地等他的人是有栖川映理。他默想，只要是你，我都会去做的，请说。

    “在海边吹了好久的风，手好冷。”她捧住他的脸，苦恼地说，“看，就是这样。这个温度对弓箭手不是很好，凛可以帮我暖一下手吗？”

    冰凉的温度蔓延在脸的两侧。糸师凛微微睁大眼睛，倘若有镜子，他或许就能看见自己瞳孔的变化，它在扩大。

    “……好。”

    她后退，脱离怀抱，把手放入他掌心，停留的步伐迈出。

    带他向前走的，也是有栖川映理。

    他拒绝不了她。

    那颗她给的糖，和钥匙一起被收了起来，等待被允许开封的那一刻。

    35.

    四月开学，糸师凛升上高中，在镰仓上学。他要在今年的全国大赛内，将糸师冴留下的痕迹全部抹去，将去年年末的阴影一点一点祓除，以此为序幕追上他——并碾碎他的梦想。

    这份压抑下来的憧憬和仰望，化作绵长的恨意贯穿进他踢球的风格里。有栖川映理坐在场外，安静地等待他，没有再插手他的成长。在他国三带领球队成为日本第一后，她便很少以引导者的身份出现在他的身边过。

    他问过，她回答是：凛的风格已经成型了，我能做到的不过是拉着你手踏上那条你选择的道路。今后的路，我可没办法再来牵你。既然是「破坏者」，就应该好好做到将眼前的一切都摧毁吧，这样的毅力和勇气凛都拥有。

    是的，他是破坏一切能破坏的人——即便是被糸师冴击沉的他，也会被他破坏。

    队友给自己传来的球落到脚面，发力抽射。进门。

    ……………………

    训练中场休息。

    “给~”

    糸师凛接过有栖川映理给的水，坐到她身边，挡住其他人往这边看的视线，灌下几口，一顿， “有些怀念的味道。”

    “配料和以前一摸一样。”她了然的目光扫过他，“我知道了，凛用的是统一采购的。做这个确实会有点麻烦。”

    “那我可以之后拜托映理吗？”

    “很会打蛇顺杆上嘛。那我要不要接下委托呢？”

    有栖川映理撑在座椅边沿上，微歪头看他，顺直的黑色长发滑落在大腿上，发梢像是柔软的绸缎盘踞在裙面。她今日穿了件方领的白色泡泡袖衬衫，纽扣两边是荷叶花边，黑色的直筒袜到膝上，百褶裙为了撑起褶皱采用了稍硬的面料，使得主人在坐下后裙摆向上移了一截。

    掩藏住的皮肤曝露出小块。糸师凛移开眼，上游到她衣领。第一颗纽扣处别有墨绿色的波洛领结，大堆层叠的蝴蝶结正中心有颗椭圆的黑曜石，镶框是银。

    没见过的饰品。

    他不知道的信息出现在了有栖川映理身上；它是陌生的、未知的、令人恐慌的，他缺失掉的信息不能够扩大，缺失的情报是无法预测的，缺得越多他越会被排除在外。要跟上——这块空洞必须及时填补。

    想填满这块空白的情报，迫切地、焦躁地心情要抑制住。

    隐秘的失控感扎根。要乖一点。

    “很想念映理做的味道。”视线落脚在她耳侧，看见了细细的绒毛。他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这样做的「糸师凛」会得到嘉奖。诚实的孩子会得到一切。

    “嗯……答案是没法拒绝，谁叫我很喜欢凛呢。我会在过来看你的时候，带上我做的东西。”

    应该是让人放松的回答才对。糸师凛握紧水瓶，侧过头，将毛巾搭在头上。映理，不要再说「喜欢」了。他会不满足的。

    “今天的衣服，很适合你。”

    “是吗。”她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最后蹲在他身前，捧脸看他：“好看对吧，特意搭配的哦。”

    视角差让糸师凛目睹了在裙摆飞扬的那一刻下，袜沿处勒出的肉，以及其上若隐若现的肌肤，再深一点的地方陷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他呼吸一顿，脑袋仿佛被什么击打了一样，愣在那，等到回神，有栖川映理轻快的笑声已经围绕在他耳畔。

    “想着毕竟是休息日来找凛，干脆就穿得好看点再见面吧。”她眯眼笑得和那只猫没什么区别，那只被天生目御都子带走的猫。

    糸师凛不敢看她，喉结滚动，哑声：“映理，坐回来。”

    “哎~不多看一下嘛。难得我兴致冲冲打扮了一下，还买了新的饰品。”她站起来，又弯腰，特意给他展示胸口那一块，她指了指领结，“挑了好久的。”

    “……知道了。”看出她没有坐回座位的意图，糸师凛闭了下眼，起身压住她的肩膀，趁她不注意转身把她按在了长椅上，警告地扫眼周围，避开她疑惑的目光，“不要蹲在地上，裙子会脏。”

    他语速极快：“休息快结束了。我先过去。”

    有栖川映理眨巴眨巴眼，帮他拿下还在顶在头上的毛巾，挥挥手。

    糸师凛立马离开了这里。

    36.

    高一的男生精力好足啊。

    有栖川映理坐在休息区帮人看包，看了他们一下午的训练，得出来上面的结论。太阳落山后四月份的气温还是偏冷的，她抱住手臂，冲走过来的糸师凛笑起来。

    “凛，稍后一起回家吧。”

    糸师凛无视了队友的大呼小叫，走过去翻出他的外套，丢在了有栖川映理的腿上，“穿上吧。没有带外衣？”

    “刚从东京回来，还没来得及调天气预报。”她穿好外套，努力挽起袖子露出十根指头，下摆在她周围铺开。

    “多少也注意一下，镰仓是海滨城市。”

    “之后不会再犯了。”有栖川映理从座椅上离开，下摆垂落，拢住了裙摆。她左看右看，又用手比对下了他，“凛，你现在身高是不是一米八四？”

    “嗯。”他收拾起东西。

    “真羡慕啊。我从国三之后就没有长高过了，现在还是差两厘米才能到一米六。”

    “但你对身高也不是特别在意吧。”

    “是这样。但偶尔看见比我高很多的人，会有点压迫感。”她凑过来，准备去拿她带来的包。

    糸师凛挡下她的手，“在那边等我，包会帮你拿。”

    “我这是，被照顾了？”

    “以往不是我帮你提的么。”

    有栖川映理站在原地，仔细思考了会，伸手摸摸糸师凛的头发，“……还真是。那就谢谢凛啦~头发湿漉漉的，没有平常好摸。”

    糸师凛收拾完东西，握住她的手腕，带她远离了自己头发，“等干透了再给你摸。现在走了。”说完顺势握住她的手，拉她往出口去。动作自然流畅，没有让有栖川映理觉察到一点不对。

    “哎哎，可是不擦干头发会头痛耶。”她被牵住带走，两三个跨步跟上他，同他并排，“会头痛哦？”

    “回去的路上就会干。”

    “放着不管也太随意了吧！”

    “那你要管吗？”

    “被我看见了我肯定会啊。”她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突然和你哥一个样，叛逆起来了。”

    “……别把我和他放在一起，有点恶心。”

    有栖川映理：“哈？”

    不是，这兄弟两什么情况，架还没打完吗。她昨天才和糸师冴说最近凛有些怪怪的，不会真的到叛逆期了吧。

    糸师冴给她回了个：放着不管也会好的。

    着实让她摸不着头绪。

    ……………………

    回家路上糸师凛看眼身侧的有栖川映理，问了个他很久以前没问出口的问题：“映理，你为什么想着要去考东大，里面有你想要的目标吗？”

    他一直没有从有栖川映理列出的目标清单里看出「有栖川映理」的主观想法，现在也是。可以归类直觉，也可以说是对她的了解，东大这个目标，看起来不会是她的目标。

    “东大么。”

    他握在手心里的手动了下。她的声音响起，“东大里面没有，但东大外面有。弓道大赛，可不只有U18啊。”

    “……就因为这个？”

    “东大的弓道部其实我也挺想看看的，但是他们只会在特定时期里开放参观。为了能随时随地参观，考上东大也不坏。”她转过来仔细凝视他，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凛是相信了吗？我这个说辞。”

    “映理……”

    “接下来才是我真正的想法，听好哦。”

    她向他招手，附在他身边，耳朵那有呼吸的热气。

    她悄悄说：“我要去找「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