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一)

    棠城大剧院,后台,演员休息区。

    许远汀到时,其他舞者都已卸妆完毕,跟她打声招呼便结伴离开了。

    其中张越显得特别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许医生。”

    许远汀摆摆手:“没事。”

    张越问:“要不您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们这边聚会一结束,我就来接时奕。”

    另一个同事在旁搭腔:“不一定什么时候结束呢,这不是扰人清梦吗?”

    张越似也察出不妥,一时却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案,神色中流露纠结:“那……”

    “我先把他带回我家,”许远汀说,“等他清醒后,让他自己决定吧。”

    “好。”张越松了一口气,再次跟许远汀道谢。

    -

    昨日刚来过,因此今日再来,许远汀尚还记得后台构造。

    她很快找到时奕。

    那么高的人,趴在化妆桌上竟然小小一只,宽大的戏服更彰显了他单薄的脊背,随着均匀的呼吸规律起伏。

    他睡着了,不知是疲惫还是难受。

    也许两者都有吧,许远汀想,毕竟高强度连轴转了两天。

    她不忍心叫醒他,索性坐在他旁边,趁着这个他毫不设防的时刻,明目张胆地看他。

    然后……数他的睫毛。

    一根、两根、三根……他的睫毛真密,即使化着夸张的舞台妆,依然无需过多工笔。

    画家到此处,也不忍再落笔,唯恐失了原本意境。

    许远汀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数到一百零二时,时奕皱了下眉头,蓦然睁眼。

    毫无准备之下,两人怆惶对视。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内里却充斥血丝,眼尾大抵因刚刚压着了的缘故,泛红格外明显。

    一看就是没休息好。

    许远汀故作轻松地移开目光,这样的眼神多看一秒,都会照见自己不够澄澈的私心。

    时奕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做梦了吗?”

    “啊?”他为什么这样问,担心自己说些她听不得的梦话吗?

    许远汀垂眼,解释:“张越用你的手机给我打了电话。”

    顿了几秒,时奕坐直身体:“所以,你来找我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才搞清楚现下状况,再确认一遍。

    “嗯,我带你去医院吊水。你还有力气吗?先卸妆换衣服?”

    生病后的时奕看起来更像一片易碎的琉璃,许远汀和他讲话时,也不自觉地放柔了语气。

    “好。”他乖觉地点头,拿了衣服去更衣室。

    偌大的后台只有他们两个,因此一点响动都能听得十分清楚。

    时奕进去了两分钟左右,毫无声息,许远汀怕他晕倒在里面,主动走近询问:“你还好吗?”

    “我没有力气,先坐一会儿。”他的声音从木板门里传来,虚弱又隐绰。

    她放下心来,可惜他与她性别不同、关系也没近到那种程度,她没法帮他。

    安静会加重尴尬,许远汀后知后觉,一个异性在距自己三米之内换衣服,或多或少有些暧昧。

    于是她开始和他聊天:“你在台上,我完全看不出来你发高烧。”

    “也没那么严重,”时奕说,“谢谢你能来。”

    “客气了。”许远汀说,然后两人又陷入沉默。

    过了一分钟,更衣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许远汀意识到那是什么后,第一反应是背过身去。

    尽管,两人一门之隔,她什么都看不到。

    响动渐弱,门内又安静下来,大抵换衣很耗费气力,时奕又坐下歇息了。

    这回他的声音听着有中气了些:“你明天有事吗?”

    “明天周六,我不用上班。”说到这里,许远汀突然想起还没录完的《舞艺超群》,确认道,“最后一次录制是下个周,对吧?”

    “嗯。他们开始择校校考了,下次录制算是一次模拟艺考。”

    他讲话还算有条理,可见没有烧到大脑糊涂的程度。回答完许远汀后,时奕推开门,已换回了常服。

    “再稍等几分钟,我去卸个妆。”他说。

    许远汀点头:“好。”

    时奕今日的私服是一身黑,黑色长款羽绒服加黑色休闲裤,甚至连鸭舌帽和口罩都是黑色的。

    这样一番全副武装后,以防万一两人依然没走演职人员通道,而是从剧院后门绕了一圈。

    许远汀也表示理解,他现在热度正高,有了一批久混娱乐圈的“狂热粉”,像追明星一样窥探好奇他的私生活。

    以他的性格,一向将台上台下分得很开。在剧院里,彼此身份是舞者和观众;出了剧院后,大家都是普通人,不必造神,不必有过多牵扯。

    这会儿室外温度挺低的,许远汀想了想,问道:“还走得动吗?要不你在这里等我,我把车开过来?”

    “这里不好停车,我跟你一起过去吧。”时奕顿了顿,又说,“还行,就是腿有点软。”

    他语气一本正经的,许远汀不疑有他,打趣道:“我肯定没法背你,要不,你靠过来点吧。”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她默念这四个字,反正大冬天的两人都穿得格外多,也不会有直接的肢体接触。而且,这样走能快点,对自己也有好处。

    时奕从善如流地靠了过来。

    他比许远汀高将近一个头,左臂自然地搭在她的右肩上借力,这样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也不大。

    唯一的缺点就是,两人离得很近,衣料不断摩擦,像是他揽着她一样。

    许远汀收起自己的旖旎心思,只专注脚下。

    真神奇,即使刚刚演出有那样大的运动量,他身上也没有汗渍的难闻味,反而有种淡淡的薰衣草香。

    她不由问道:“你用什么牌子的洗衣粉?留香好持久啊。”

    “嗯?”时奕抬起右臂,低头轻嗅了下,声音含笑,“可能是平时习惯在衣橱里放一枚香皂,腌入味儿了吧。”

    唉,他这样松弛,她这样紧绷,一时真不知道生病的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鬼迷心窍。

    -

    十一点过,两人到了医院。

    急诊科人不少,没有空余床位了,时奕只能在走廊里挂水。

    倒也乐得自在,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小角落,并排坐下。

    许远汀跟随打针的小护士去前台交费。

    三下五除二办好,临走前,护士随口夸赞:“你男朋友真帅,虽然只露双眼睛,看起来有点冷酷。”

    不是男朋友,也没有冷酷,许远汀在心里否认,嘴上却说:“谢谢你。”

    反正时奕没听到,也没必要费心解释了。而且大晚上的,孤男寡女,被误会也不奇怪。

    许远汀收好发票,回去找时奕。

    走廊的尽头,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只有她走近时,因声控而亮起的昏黄小灯昭彰了些暖意。

    他似是累极,这么一会儿工夫,又睡着了。

    许远汀悄悄坐下,在他旁边玩手机。

    这种宁静的感觉令她安心,于是不知何时,她也陷入沉睡。

    再醒来时,许远汀还有些怔忪,瞥见医院雪白的墙壁,才将昨夜发生的事回忆起。

    她转了下略微酸痛的脖子,一头撞进旁边人深邃的眼。

    时奕的点滴已经打完,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不知有多久。

    许远汀内心蓦地闪过一丝怪异,但这情绪太快,她再想捕捉时,早已消失不见。反而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嘴角。

    还好,她睡觉不怎么流口水。

    正想努力向他挤出一个笑容,时奕就开口了:“我好了。”

    “嗯。”感到气氛不对,许远汀移开目光,跟他说明情况,“张越担心你一个人在家,所以,你去我家住一晚吧。”

    时奕颔首:“好。”

    -

    因许以南周末常来的缘故,许远汀家中备了男士用品,又恰好他与时奕身高差不多,于是拖鞋、睡衣等问题均完美解决。

    时奕瞥了那双男士拖鞋一眼,没有动作。

    许远汀问:“你有洁癖?”

    顿了两秒,他轻微摇头。

    于是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这个点叫外卖也不方便,你就用我弟弟的东西对付一晚吧。”

    “你弟弟?”他重复。

    “对啊,你还见过他呢,他现在在棠城读研。”许远汀后知后觉地想到,许以南这个颜控加社牛还加了时奕微信。

    时奕没再回话,却顺从地穿上了拖鞋。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四点,便向他指了下洗漱用品的位置,道过晚安,自然地安排起起床后的日程:“我打算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没工作的话,就睡到自然醒吧,起来直接吃午饭。”

    -

    考虑到时奕还在生病,需要清淡饮食,许远汀煮了个南瓜粥,又拌了两个白灼素菜。

    两人对坐默默喝粥,相顾无言。

    许远汀开始百无聊赖地刷手机,微信上,许以南两分钟前跟她说——

    【姐,我一会儿去你家。】

    她一惊,下意识看了眼对面的时奕,偷偷摸摸打字:【你出门了吗?】

    【还没呢,怎么了?】

    那就好……许远汀松了一口气,没有回复。没想到两分钟后,突然响起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许以南竟然直接给她打电话了!

    她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一不小心同时按了免提键,于是许以南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清晰传来:“怎么了,姐,你现在有客人啊,我不方便过去吗?”

    方便方便,你可别说了,她取消免提,已经不敢看对面时奕的表情了:“没事,你过来吧。”

    “哦哦,那我准备出门了。”许以南不明所以,挂断了电话。

    从棠大到她家,地铁要一个半小时,许远汀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望着时奕欲言又止。

    总不能,直接下逐客令吧?

    她在内心打了两遍腹稿,又全数推翻。正纠结之际,时奕突然开口:“谢谢你。”

    嗯?许远汀一脸茫然,就听时奕继续说道:“今天的这顿午饭,还有……当年那个粥。”

    他语气过于平静,以至于过了好几秒,许远汀才意识到,他说的当年是六年前。

    两人重逢以来,一直都很默契地不提当年事,这是第一次,时奕主动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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