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

    睡在沈如春旁边的小画师翻了个身,胳膊横搭过来,正好枕在沈如春身上。

    陈惊山眸色一暗,将那条胳膊挑开了。

    小画师从睡梦中惊醒,同陈惊山的目光对上。陈惊山那双冷峻的眼似黑夜潜行的野狼,他疑心自己还在梦中,扭过身,闭上眼睛,又陷入梦中。

    第二日,沈如春醒来时,发觉身边多了个包袱,里头都是她当时从望州逃出来时带的物什。

    她在穿梭的人群中张望许久,才看见陈惊山的背影。他正在给骆驼喂吃食,忙了一阵后,又同商队中的胡人一起清点货物。直到队伍再次出发时,沈如春都没能寻着机会同他说上一句话。

    烈日炎炎,她在骆驼的阴影下缓缓行进。

    为着避免口干,商旅中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着的。路上只听得见驼铃清脆响。沈如春看着前面马背上的人,一上午小心翼翼酝酿好的话都烂在了肚子里。

    她想,如此也好。

    商队走走停停,行了大半月时,终于快走到了这个小沙漠的边缘处。

    半月下来,沈如春见识过了许多她不曾看过的奇异景象。大片枯死的胡杨林如从沙漠地下伸出的鬼爪,曾经流淌的河流成了蜿蜒在地上白骨。还有一道道白色的似刀刃的石岗,整齐划一地排列在沙漠中心,可怖得很。

    她同小画师越来越熟,同陈惊山倒是成了陌路。

    他们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有偶尔,目光若有若无地撞上。有时,是在她和小画师嬉笑作一团时,她无意中与陈惊山对上目光。或是在漫长无聊的白日旅途中盯着某个背影发呆,被正主逮个现形时,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在望着陈惊山。

    只是,这些交错的时刻,他们又都默契的躲开,避而不谈。

    沈如春开始会觉得有些唏嘘,毕竟从前他俩也算是相处过一阵时日,在这陌生的商旅中,他于她而言该是格外亲切些的。到后来,她又莫名其妙地想开了。反正,日后的路,都要靠她一个人走。

    “若是走得快,今日下午就能到敦州。”小画师捧着地图,对着一路上走来的标识,指指画画,道。

    他将地图卷起,又道:“听说敦州城南面的有座千佛窟,里头的壁画十分精妙。到时我俩可以一道去看看。”

    沈如春点点头,心间许多事积压着。从前被李辟困在身边,她想象过许多出逃后要做的事。回江州,把医馆重新开起来,还有,当年的沈家旧案……她要做的事有许多,前头,还有很多未知的事在等着她。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回到江州。敦州之后,商队北上,而她要南下,路上的盘缠确实是个问题。她先前攒的金叶子悉数给了四娘子,连那几两碎银都教她藏在了房中枕头底下。此刻,沈如春十分懊悔,怎么没在身上多留些钱。

    骆驼厚重的掌压在沙地里,又抬起。柔软的沙地陷下一小块,烙下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掌印。沙漠里开始偶有柽柳现,枯黄的草也零零散散冒出头,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发,被风吹得稀疏摇晃。

    空中若有若无飘着一股怪味,沈如春缩了缩鼻子,皱起眉:“什么味?”

    小画师猛吸一口气:“沙漠的味道。”

    “……”

    随着商队的前进,那股味道越来越浓,成了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搅得人肠胃直犯恶心。商旅中的人纷纷捂鼻。很快,恶臭的来源就被探知。

    不远处黄沙地里,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具尸体,更准确来说,是残尸。尸体身上划着触目惊心的刀痕。旁边货箱大开,里头空空如也。地上还散落些铜钱,相比于货箱里的珍宝,这些铜钱算不得什么。

    商队中的护卫打起精神,有几人上前查探。

    小画师从前都在西域安安分分地给人画画,这些场景从来都只在故事里听过,哪里亲眼见过。他吓得不轻,绕到另一侧,死死抓着沈如春的胳膊。

    他见沈如春没什么大反应,弱弱问:“你以前见过?”

    沈如春确实碰见过蛮匪,但也只不过一次,上次虽然惊险,但远不如这次视觉带来的冲击力强。

    陈惊山和领头的胡商对视一眼,两人都意识到事情的不简单。这支商队遇袭的时间应该在今日凌晨,那伙沙匪应该没走远,或者更糟糕的情况是,他们就埋伏在附近,专程候着经过此处的商旅。

    “抛下重物,现在就走!”胡商吩咐道。敦州就在前头,若他们速度够快,兴许能逃过一劫。

    可事实大都不遂人愿,那伙沙匪特地在此等着,他们早已是盘中之餐。

    护卫同沙匪厮杀在一处,商队中的人们四散逃跑,小画师拉着沈如春,他们没有骆驼没有马匹可骑,只得死命向前奔。

    面前忽然一匹马挡过。

    陈惊山从马上下来,异常冷静,甚至显得有些冰冷:“上马。”

    小画师几乎要哭出来:“我不会骑。”

    “你上去。”沈如春道。

    小画师不敢驳斥,面前两人神情出奇一致,平静得教他有些害怕。他不敢违抗,哆嗦着爬上马。

    沈如春旋即攀住他的身子,翻身上去。她双手绕过小画师身侧,抓住缰绳。她扭头看着旁边的陈惊山:“你——”

    陈惊山依旧沉默,他扬手用刀身轻拍黑马,黑马如似离弦箭般向前奔。

    小画师惊叫不已,这是他第一次骑马。他缩在沈如春身前,小小一团。

    “你,你会骑马吗?!”他声音颤出调。他在想,是被那沙匪乱刀砍死好,还是从马上掉下来摔死更好。

    “别吵。”沈如春言简意赅。江州虽处江南,但也有一处马场。她十三岁那年,阿耶带她去过几次。她凭着当年在跑马场习得的技艺,攥着缰绳,向前跑。

    敦州城门,守城验关碟的军士见飞奔来的马,赶忙拉出栅栏要拦。

    沈如春急急勒住缰绳,马骤然抬蹄,马背上的两人翻滚下来,掀起一阵尘。沈如春顾不得手上的擦伤,边爬起来边高声急急道:“敦州西面,有沙匪!”

    敦州城楼上铜铃惊撞,很快,一队人马集齐。沈如春重新上马,在前引路。

    赶到时,沙匪已占上风,将商队中的护卫围成团,只待屠.杀。沈如春一眼就看到了里头的陈惊山,他狼狈得很,身上的沙和血混在一起,斑驳不堪。

    沙匪见敦州军士来了,旋即作鸟兽散。

    四下又陷入一场混战,先前被围猎的护卫成了追逐的猎人。

    “陈惊山!”沈如春大声喊。

    陈惊山回头看了她一眼,他嘴角面上都挂着伤,高高扎起的发被风吹着往面上贴。只一眼,他握紧手中的刀,转身去追逃散的沙匪。

    沈如春一直因紧张而屏住的呼吸终于通畅,她开始猛烈地喘息,大脑忽然发麻,来不及细思,眼前一黑,竟是直接昏死过去。

    再睁眼时,便看见趴在床榻打瞌睡的小画师。

    她伸手将他推醒了。

    小画师身子一惊,揉了揉眼,道:“你醒了?”

    “人呢?”沈如春问。她这副没甚么表情的面容让小画师又想起了她先前的模样,让他又敬又惧。

    “甚么人?”他问,随后大约是明白过来了,道,“回来后,又去敦州最有名气的酒馆吃酒了。说是劫后余生,要好好庆祝一番。”

    “你不去?”沈如春问。

    “我照顾你。”小画师说,说完有些心虚。他留下来一半是因为要照顾沈如春,还有一半,是因为他根本没甚么心情和胃口。劫后余生?在他看来,那是吓走了他大半条命!他不理解,为甚么那些人,身上挂着伤,还能有心情去酒馆吃酒作乐。

    沈如春在床上又躺了会罢,下床拖着小画师一道去街上买了几贴药。敦州真是个繁华地,好吃的多,好玩的也多。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囊中羞涩。

    逛了好一阵后,小画师心中最后一丝惊惧也扫光了,他咬着手中的蜜瓜,鼓着嘴道:“这几日,这几日我画几幅画,到时我们一起拿到街上去卖。得了钱,对半分。”

    沈如春夸他仗义。

    小画师说:“那可不,过命的交情。”

    暮鼓敲响时,两人嘻嘻笑着往邸舍中走。正好同吃酒回来的一行人撞上。

    “小娘子身子养好了?”他们皆晓得是沈如春前去搬了救兵,因此见了她,格外热情。其中一个年轻的胡人拎着一小包糕点,塞到沈如春手中。众人又闹哄哄乱作一团。

    沈如春明白他们调笑的意味,红着脸不说话。小画师也跟着乐,又有好吃的了!

    陈惊山隐在其中,沈如春和他对上眼,他又将目光挪开了。

    唔,还在生气呐。沈如春有些郁闷。

    众人皆不晓得两人端倪,只有为首的胡商瞧出些古怪,明明他记得最初是那小郎君将这小娘子带来的,怎么一路上这两人又好像是完全不熟的样子。

    渐渐入夏,夜晚中开始有悉索虫鸣。

    陈惊山从浴桶中出来,裸着上半身。他站在铜镜前,胳膊上,腰腹上,几道伤痕交错。新添的,旧时的,或深或浅。有几道,他是记得格外清的。特别是右肩胛这处,他看着这块凸起的丑陋疤痕,这里曾经是钻骨的痛。

    现在还不曾散。

    他想起今日同沙匪交战时的情形,右臂微微发颤。

    外头传来叩门声。陈惊山收神,伸臂捞过搁在横架上的外袍。

    “陈惊山。”

    在听到门外那人的声音后,他又将衣袍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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