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之畔。
湖水一望无际碧波荡漾，若非黑压压的天空和死寂的浅丘，差点以为到了某处福地。
慕桑桑坐在浅滩的一个大石头上，脚下是碧绿的湖水，而不远处一个黑衣女人正在水下摸索着什么。
就在刚才，她的鞋掉进了水里，而将她掳来的女人竟小心翼翼将她放在石头上，然后涉入水中为她捞鞋。
此地既然被冠以“孽”字，自然就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她的脚尖试探着轻点水面，火辣辣的疼痛随即席卷全身。
她注视着女人弓身忙碌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关于孽海她听过一则传说：
为了给脆弱的人类留下祥和净土，古神们曾派出一位神女清扫天地间的邪恶。她一路上剑不入鞘，所向披靡，将妖魔驱赶至东极之渊进行斩杀。在这里，所有人间的法术和力量都无法施展，任你有通天本领，也只能乖乖接受神明的审判。因此，孽海又被称作“神的砧板”。
至于这湖中之水，据传是邪恶生物的血汇聚而成，触之如业火焚烧，因此也被叫做“腐水”。
那为什么不是红的呢？慕桑桑看着脚下碧色的波澜发出疑问。
看来，传说毕竟只是传说。
若真的有这样一个神明存在，那又为何会留下祟神窟这样的世间毒瘤？
慕桑桑本想乘这妖女不注意偷偷溜掉，可脚趾沾水后的疼痛，让她无法提起半点勇气。
很快，女人找到了镶满珠翠的鞋，高兴地捧着献给石头上的女孩：“你看，找到了。”
她眼中充满期待，像是在供奉一件珍宝，可慕桑桑却向后微缩，甚至不敢看她的脸。
她的脸上布满细细的蛇鳞纹，醒目的竖瞳和分叉的舌头，表明她已经彻底魔化。
这样的人，本应该被投入祟神窟进行处决。
女人为她穿上鞋，丝毫不在意慕桑桑眼中的躲闪，将她一把按入怀中：“我的儿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尽管她的声音已经很轻柔了，可在慕桑桑听来却是一只女妖在施展魅惑之术。
她的父母死于邪魔暴动，是以身殉道，有高冢为证，碑刻为证，怎么可能会是眼前这个丑陋的妖女。
慕桑桑用双手奋力撑开与女人的距离，别开脸表情扭成一团。
她不想将脸贴在那面长满污秽的圆镜上，也不想待在这个毫无生气的地方，更不想吃她给的任何东西。
天又要黑了，她好怕，好饿，好困，好想师父、师兄、师姐……
*
而玉鉴台这方，慕桑桑心心念念的师父和祖父却在品茶。
滚水入盏，茶叶上下翻腾，茶烟袅娜而起，隔开了玉书华看向玄阳子的目光。她静静等待着对坐之人轻拨茶沫，再慢条斯理地细品一口。
“有点涩，是陈年老茶了，”玄阳子搁盏于桌。
“先师曾经告诉过我，孟落为镇压邪灵而死，对此您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玉书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从他的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丝慌乱。
玄阳子手指轻敲桌面，脸色如常，他整个人重心向后靠，颇有几分师父往日的模样。
“看来玉还陵对你还是有所保留。”
玉还陵就是她的师父，也是玄阳子的至交，在玉星河尚未破格进入舍身道时，这两人被称作玄陵双璧，他们一个专攻阵法，另一个专研神器，耀极一时。
“镇压祟神窟并不是你想象那么轻松，轻者丧命，重者疯魔，她不过就是被邪灵侵蚀心智，疯了而已，有什么可解释的？”
在说这些话时，玄阳子眼中没有丝毫波动，他的妻子、儿子、儿媳，全都折在了除魔卫道大计上，或许他早已麻木。
也难怪，只有这样铁石心肠之人，才能够和玉还陵成为好友。
可玉书华问的并非疯魔不疯魔的问题，她眉头微锁换了个提问方式：“是谁放她出的舍身道？你明明知情，又为何不派人追捕？”
这话问得太直白了，分明就是质问，没有给玄阳子留半分长辈该有的面子。
“玉掌门是在怀疑我吗？”
……
氛围沉重起来，两人不再言语，茶盏上的烟雾似乎也快飘不动了。
能用玉牌将孟落带出来的就那么几个，还都是些德高望重之人，没有证据，岂敢轻言怀疑。
茶水见底，玄阳子打破沉寂：“这茶是六年前本尊赠予你师父的，没想到今日还能喝到，只可惜那棵老茶树已经枯死。”
玉书华心中暗笑，却又不忍拆穿。
师父他根本就不喜欢喝茶，是你偏要往玉鉴台送，质量好的被转手，稍微差点的全拿去煮了蛋，所以你现在还能喝到。
临走时，玉书华将剩下的茶叶送给了玄阳子，让他回去好好怀旧，而救慕桑桑的事只能落在她的头上。
因为只要步入孽海，所有人间的法术都会失效，而稍微有些年龄的修士，多多少少都有些延年益寿的方在身上。
他们是万万去不得孽海的。
玉书华还在思考，孟落到底是如何逃出舍身道的？是玄阳子，还是携海生？或者……是玉还陵？
……
“掌门，临芳仙尊差人传话，问有没有归元散。”
殿外传来人声，玉书华这才想起，她还有个受伤的师弟在药庐受罪。
嗯……是该去看看他。
在玉书华尊驾降临药庐之前，这里是欢快的。戚肆和霍香兰两人正在“悉心照顾”这位受伤的小师叔。
而病榻上的玉禅机面如土色……
也不知霍香兰上哪儿捣鼓出的寇丹，伙同着戚肆非要给他染甲，两人叮叮咚咚边忙边笑，而他伤痛在身，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
直到天降救星，才得以解脱。
“师姐……你终于来了。”
玉禅机略带哭腔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染甲游戏中的戚肆和霍香兰。
看着十指殷红，面如死灰，眼泛泪光的玉禅机，还有边上两个抿着嘴，埋着头，抠着手指的俩徒弟，以及被摆弄得杂乱不堪的床榻……
玉书华差点当场拔剑，斩了这两个不肖之徒！
“你们两个给我回玉鉴台，等候发落。”
还好不是当场发落。
戚肆暗地里松了口气，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拉着“共犯”霍香兰默默退下。离开时，他特地放缓脚步，竖起耳朵偷听玉书华和玉禅机的谈话。
玉书华：“临芳在何处，为何不管束他们？”
玉禅机：“他找归元散去了。”
玉书华：“替我转告他，慕桑桑在孽海，我要亲自去一趟……”
戚肆走远，心中不断重复“孽海”两个字，他知道那个地方，孽海之内，众生皆凡人，可神力除外。
玉书华要去孽海救慕桑桑，那不就必须得动用御心铃？
戚肆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似乎闪过一道光，他还没见过所谓神器是如何使用的呢……
“师兄，你在笑什么？”霍香兰撅着嘴，感觉他好像有事瞒着自己，有些不高兴。
“我在笑，咱们又可以多混几日了，”戚肆冲她眨眼道。
“什么意思？”
“你刚刚没听见吗？师父要去救桑桑，没时间管我们。”
“哎，也不知道桑桑现在怎么样了……”霍香兰又开始叽叽喳喳个不停，戚肆在旁边心不在焉地附和着，两人磨磨蹭蹭，终于回到了玉鉴台。
戚肆目送霍香兰关上房门，然后用手掏了掏耳朵，解开了听觉的封禁。
次日一早，听风崖。
今日的听风崖是真的可以听见风声呼啸，天空灰暗，云层厚重，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带病上班的玉禅机正在询问霍香兰：“你们成天鬼混在一起，他去哪里，难道没和你说吗？”
霍香兰委屈的低下头，瘪嘴揪着衣角，小声嘀咕：“什么叫鬼混啊……”
玉禅机听见了她的嘀咕，但已经懒得同她较真了。又是这样，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他不禁开始怀疑，戚肆这一辈将来真的可以担当起除魔卫道的大任吗。
他看向东方，往日旭日升起的地方现在已经被乌云遮蔽。
降灵山往东是玄清山，玄清山往东的广阔天地是散修们的聚集之地，由此继续向东穿越群山，便是孽海。
戚肆在玉书华身后跟了一夜。
其实他能感觉到，玉书华早就发现了他，甚至为了照顾他的脚程故意放慢了速度。
可他却一直不敢上前露面。
孽海就快要到了，高山开始变成浅丘，树木芳草也逐渐变得稀少，他已经没有藏身之处了。
戚肆远远地站在玉书华身后，直到前面的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冷言道：“这是你第二次违抗师命。”
“师父，是我没保护好小师妹，我不该带她们鬼混，不该给小师叔染指甲，更不该私自离开降灵山，可是我……我真的很担心您和师妹……”
戚肆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啪嗒——
是眼泪打在地面上。
玉书华轻抚额头，拍了拍他的背，无奈道：“念你诚心悔过，为师可以暂且不追究，好好跟在身后，不准冒失。”
得了“圣旨”的戚肆瞬间眉飞色舞，对着玉书华狠狠点头。
他们循着水声踩着嶙峋怪石站上一处石崖，放眼望去，所谓孽海其实可以称得上“千岛之湖”，虽说缺少了生灵点缀，但灰白的山峦镶嵌在翡翠般的湖面上，平铺于苍茫天地间，何尝不是另一种壮观呢？
玉书华抽出一张符，低声念咒，松开手，符咒自燃，灰烬带着星火飘向空中，为他们指引了方向。
戚肆不记得玉书华还通晓符咒，况且，今天有风扰动，这样的方式，真的不会受影响吗？
但他并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跟在后面，终于，在用掉第三张符咒后，他们发现了一只女孩的鞋。
“这是桑桑的，”戚肆出声提醒。
也就在同一时刻，玉书华手按剑柄，身上传出清脆的铃声，周遭空气随之逐渐扭曲，一层微光在地面迅速展开。
戚肆正准备靠近一点，仔细观察御心铃，可不远处却突然传来响动，还未来得及反应，身旁的玉书华就已经率先追了出去。
他下意识想要掐诀御风，却发现根本无法调动法力，一拍脑袋才想起，这里是孽海啊！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戚肆看着玉书华逐渐远离的背影，捶胸顿足，他大老远跟来，总该派上点用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