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灵山上修士云集,只为等待一个结果,那位闭关三年的女仙尊能否活着出来……
“前山大殿可安排妥当了?”荣华殿梦渠掌司悄声询问身旁的弟子。
“四大门派请去了荣华殿,其余修士都在文武场。”
很好,两拨人分开招待,要是玉书华没能成功,发丧也好避开闲散修士。
天已明,但雾霭尚未被驱散,一众内门弟子在后山出口处等候,梦渠站在最前面,翘首以盼。
时间还早,可他的心已焦灼如正午的阳光。
他比谁都希望那个冷冰冰的小姑娘能安然无虞,但也十分清楚,这种可能性是多么的渺小。玉书华并不是神器的理想继承者,她既没有傲人的天赋,也没有经过足够的修炼,这种事本不应该由她承担,却不得不落到她头上。
哎,我辈有愧……
梦渠与一旁姗姗来迟的临芳对视了一眼,对方拍拍他肩膀:“梦渠老兄,好好的叹什么气?”
“叹我降灵山无人矣……”
“咸吃萝卜淡操心,玉书华不行还有个玉禅机嘛。”
临芳是个独眼,右侧脸被头发遮了一半,让人无法轻易窥见他的神态。
“老二都做不到的事,你还指望老三吗?”玉书华行辈第二,玉禅机是她的师弟,入门更晚,修炼基础更薄弱,要是今日玉书华没能成为掌门,那他这个荣华殿掌司就不得不荣登尊位了。不!他暂时还不想当掌门!
临芳倒是想得开,谁当掌门,谁做神器主人,谁来拯救苍生,和他今天吃什么睡哪儿没有半毛关系。
“玉禅机不行,还有四大门派九大天尊顶着,他们总得想法子给神器找个主人吧。”
临芳随口一句,未曾去细想四大门派包含降灵山在内,而九大天尊算上他自己也只剩七个……
山间尚余些微薄雾,兴许再来一阵风,便能划分晨午。
此时,着急的不再只有梦渠,聚集在此地的各殿掌司和弟子也都顿感焦躁,等林间水汽一散,他们就该抬着棺材进去找人了。
……
“二位师尊,我们……”
“再等等,”梦渠打断问话。
也就在此时,一个人影自朦胧中缓缓浮现。四周静得出奇,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耳鸣。
临芳注视着轮廓渐显的玉书华,直到她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她一点都没变,凤眼波折若寒星,长眉入鬓似飞绫,和玉鉴台先前几位神似至极。
身旁的梦渠暗地扯他衣角,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玉鉴台后继有人,他又能继续摸鱼了。
真是……太好了!!
“师侄……啊不,”梦渠隐去脸上悲喜交加的神情,整理衣冠后恭敬地行礼:“恭贺掌门出关。”
他身后的众人也跟着呼喇喇俯首,高呼:“恭贺掌门出关——”
这声音伴随着钟鸣传遍后山前殿,惊动了山中沉寂多时的飞鸟和游鱼,那些为白事而做的筹备悄然隐藏,取而代之的是风光无限的掌门继位仪式。
玉书华披上华服,让人簇拥着引到了荣华殿,直到站在织金地毯的尽头,望着掌门尊位,她才如同梦中惊醒一般,艰难地迈出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步。
当腰间佩上掌门金印,以及象征舍身道定邪大天尊之位的玉牌时,她微笑着颔首,向每个道贺之人致意。
此时,她的耳畔是祝词,眼中是众人一张一合的嘴唇,心里想的却是,必须尽快收徒,而且年龄要越小越好。
而现在就是宣布这个决定的最佳时机。
“两位天尊先后身殒,我道人才凋零,故从今日起,玉鉴台招收掌门亲传弟子,限年三岁。”
……
此言既出,殿内哗然一片。
“老朽没听错吧,三岁?”
“三岁!以前不是十二岁吗?”
玉鉴台收徒之严苛已是众所周知,只是万万没想到,已经到了如此荒唐的地步。
“玉掌门这是自己不生孩子,所以抱养个奶娃娃吗?”
口出狂言者是玄清山的鸣一道人,此人一向口无遮拦,除了天地父母不敢骂,别的毫无忌讳,实乃为老不尊之典范。
玉书华看了他一眼,又扫视一圈在座,却不见玄阳子身影,于是右手轻抬,替鸣一道人管好了他的嘴,众人见状纷纷禁言。
修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玄阳子不在场的情况下,不必给鸣一道人留面子。
但鸣一只是人品差,并不代表修为不行,玉书华想封他嘴只需稍动手指,可见这位年轻掌门修为的深不可测。
“作为掌门弟子,玉鉴台的所有道术剑法,我都将倾囊相授。”
身为尊师,传道授业本就是份内之事,但玉书华今日特意强调,看来的确是诚心收徒,只是这三岁限龄,实在是不近人情。
不过……
降灵山,天下剑法之宗。
玉鉴台,神器继承者修行之地。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天分位列天尊,但对于一般修士,只要能够与以上任何一条沾边,就已经殊胜无比了。
因此,不管条件多么苛刻,总不至于缺人。
……
杂役房外,一群修士讨论着今天的奇事。说后山如何热闹,说荣华殿如何庄严肃穆,又说如今的降灵山要变天了。
戚肆听着双耳一动,凭借着灵敏的嗅觉,他觉得自己的机会就要来了。
“请问两位,这降灵山怎么就要变天了呢?”
“玉鉴台要招收弟子,”被拦住的修士打量面前之人,见戚肆是典型的外门装扮,语气透露出轻蔑:“你一个杂役,问了有用吗?”
“杂役?你竟然敢说本王是杂役!”
另外一个修士见情况有异,连忙拦住将要发作的同伴,温言絮语道:“小友莫急,新任掌门正在收徒,只不过要求不能超过三岁,你如果想去试试,直接去玉鉴台就是了。”
撂下话后,几人拉拉扯扯地走远。
戚肆耳朵向来好使,隐约听见其中一人在说:“我见此人不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戚肆原本是来降灵山拜师的,结果刚好遇上掌门闭关,于是就当了几年杂役。他现在不但会烧火做饭洒扫庭除,更是缝缝补补样样精通。
他想着,先去拜师,就算不成,留在玉鉴台继续打杂也总比现在好。
玉鉴台,凌虚宫。
玉书华身旁盘坐着思绪翩飞的玉禅机。
以前对这个师姐,他是又喜又怕,如今几年不见,只剩下害怕。
别看她表面温和良善,打起人来可从不心软,还不准他哭。用她的原话说就是:“悲愤乃修行大忌。”
“禅机,发什么呆呢?”
玉禅机一愣,虽然在他看来,冥想和发呆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但他还是老老实实自罚:“十遍净心咒,明早刻完。”
玉书华睁开眼缓缓起身,胸口挂着的御心铃随之响动:“五十遍,现在就去刻。”
看着玉书华远去的背影,玉禅机提着锤凿,拔步飞奔,往听风崖去了。五十遍,从此刻开始,不吃不喝不眠,还是有希望完成的。
听风崖是玉鉴台的至高点,它的东西两面是一整块光滑的石壁,硬度适中,非常适合凿刻。
傍晚,鸟群伴着霞光飞回山谷,玉禅机的影子正投在石壁上,锤凿声一刻未歇。他的脚下是简易的木栈,稍不留神就会落入深谷。
另一边,戚肆正在为找不到路而发愁。他从晨雾未褪一直走到了晚风渐起,一路上皆是幽潭茂林,却不见宫观殿宇。
忽然,一阵叮当声回响山间,循着这声音,他竟发现脚下的崖壁上有个人,正好问路。
“喂,小子,玉鉴台怎么走啊!”
玉禅机抬头瞥了一眼,懒得搭理无关的外人,装作没听见,继续干自己的事。
见对方装聋,戚肆心中有气,随手捡了颗石子弹在玉禅机的脑门上,可对方依然不为所动。
好,当他不存在是吧。
戚肆又在路边抓了把土石,洒在玉禅机的头上,然后恶狠狠地挑衅:“小心头上有虫子哦~”
玉禅机握锤子的手一紧,双眼紧闭,心中默念:“生气有碍修行,生气有碍修行,有碍修行……”
可是!
欺人太甚!
他缓缓抬头,那个人还在探头探脑地对他咧嘴嬉笑。只要能惩治眼前这个恶人,就算再罚一万遍净心咒,他也认了!
怒火中烧的玉禅机瞬间闪至戚肆身后,将他反剪在地:“你是哪里来的粗野之人。”
“啊……痛痛痛!我是来拜师的!”
“拜师?”玉禅机拿凿子对着戚肆的脑袋,笑着说道:“我现在就让你脑袋开花,看你还敢不敢来拜师!”
戚肆面门贴地,眼角的余光里,一枚金印瞬间闪过,随后一抹人影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他知道有人来了,而且还猜到了是谁,这样的机会他可得好好把握。
戚肆突然大声哭喊,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听闻降灵山以剑术除魔卫道,我自幼向往,只愿有朝一日学得真本事,以微小身躯铸就人间正道,今日我就是死,也要成为玉掌门的徒弟!!”
这样一通话把玉禅机都听懵了。
这……是遇到疯子了?
直到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禅机,你太让我失望了。”
玉禅机脑子“叮”地一声,心跳都漏了半拍,僵硬地转过头,身后站着的正是表情阴郁的玉书华。
“师姐……”
“一千遍。”
玉书华越过还在发愣的师弟,看着地上泪眼婆娑的戚肆,向他伸出手:“你既有如此觉悟,本尊便应你所求。”
戚肆一汪泪水涌出,玉书华以为他还在为刚才的事委屈,便出言安慰:“放心,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说完还特意看了眼惊愕在地的玉禅机,以示警戒。
只有戚肆自己知道,他是有多克制,才忍住没高兴得跳起来。
“师姐,这人是个骗子。”
“今天的五十遍也不能少。”
就这样,玉禅机眼睁睁看着那个变脸如翻书的小恶魔,牵着他师姐的手,向山下走去。
而他自己,喜提一千遍净心咒。
跟着玉书华走了一路的戚肆,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找不到玉鉴台所在了。
原来降灵山三座山头,荣华殿坐落在主峰上,常年烟火鼎盛,也是自己之前常待的地方。而玉鉴台位于最低峰,却不是谁都能见的。
同门可见,道高可见,心诚可见。
而他既不道高,也不心诚,自然是见不到了。
“随便挑一间住吧。”
当玉书华指着上百间积尘已久的屋子让他随便挑时,戚肆心中仅存的一丝丝愧疚荡然无存。
好歹也是天下剑宗,怎么能这么寒酸。
可能玉书华自己也没料到,这里竟然已经这么久没住人了,神情微顿,随后解释道:“自先师去后,这里便荒废了,你暂且住下,明日带你拜见各殿掌司和长老后,再为你安排居所。”
“全听师父的。”
“你……”玉书华本想提醒他,还没行过拜师礼,不必称她为师,但看到他神采奕奕的模样,便止住了话语。
算了,由他去吧。
第二日。
换上青色道袍的戚肆,看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左右转了两圈,非常满意,又转念想到还在受罚的玉禅机,决定去看看他。
当然,他敢保证,自己绝不是去看笑话的。
“师叔,我来看你了。”
可怜的玉禅机为那一千遍净心咒郁结于心,好不容易坐在听风崖上看看日出,却转头看到戚肆提着东西,容光焕发,向他走来。
“别乱叫,我可不是你师叔,”玉禅机看向天际的云彩,不想给他好脸色。
戚肆将食盒放在一边,自顾自地挨着他坐下,然后悄悄靠近他的耳边:“可是玉掌门喊我待会儿随她去拜见诸位长老呢。”
阳光冲破云层,晨钟响起,戚肆躲过玉禅机淬毒般的眼神,心情愉快地离开了。
荣华殿内。
玉书华牵着戚肆,将他送到阶下最角落里的位置,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中坐上主位。
“诸位都到齐了,那么开始吧,”玉书华的声音裹挟着些许法力,在殿内传开。
这场面可把戚肆给吓坏了。
掌门端坐高堂,两边坐着的一看也都是些大人物,而他以绝顶的身高站在一群小朋友中间,异常显眼。
不是说好的带他拜见各殿长老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戚肆悄悄打量站在他旁边的小姑娘,看样子不超过五岁,他压低声音问道:“哎,小妹妹,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对方歪着头,好奇地盯着他看,却并不回答。
戚肆试图继续找话题,可对方依旧无动于衷。
真是奇怪,怎么这里的人都不喜欢说话呢,之前的玉禅机是这样,现在随便抓个小姑娘也是这样。
自讨没趣后,戚肆又点了点另一个人的肩膀。这次,对方竟然转过头冲他一笑,问道:“你是玉掌门的私生子吗?”
“我不是谁的私生子……”
戚肆嘴角不自然地抽动,这种事一眼就能看出来吧,掌门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有他这么大的儿子。
“那你为什么会和掌门在一起呢?”
“呃……”一向健谈的戚肆竟一时间想不出怎么回答,毕竟被主考官亲自送上场,却实太招摇了。
“你不用紧张,我们也是内定人选,我是临芳仙尊的女儿霍香兰,刚才不理你的那位,是开天府掌门的孙女,你后面的是天机阁主的外侄……”
戚肆暗自庆幸自己足够聪明,直接抱上了玉书华本人的大腿。不然今天如何跟这群背景不凡的天之骄子们同台竞争呢。
面前的姑娘还在猜测他的身份,戚肆打住她的话,悄声问道:“现在这是要干什么?”
“展示各自本领啊,我的是过目不忘,嘘……开始了。”
磬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第一个人身上。
一套剑法赏心悦目,众人鼓掌。
第二个。
一手好字,众人继续鼓掌。
第三个。
众人陶醉在琴声中,忘了鼓掌。
……
戚肆一边看着别人表演,一边绞尽脑汁地想,自己有什么绝技可以展示,可是左思右想,眼看着就要轮到自己了,却毫无头绪。
最后一个。
玉书华看着被领上前的戚肆,问道:“你会什么?”
“我……”他会的可多了,就是不便展示,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戚肆突然脱口而出:“我会烧菜。”
玉书华点了点头,给予高度肯定:“真是特别的本事,可是今日没有灶火和食材,如何是好?”
“那就请掌门明日品鉴。”
这句话也完全是他脑子一抽说出口的,心里正想着如何补救,却听到玉书华轻声一笑道:“好。”
听到这个“好”字,四座皆惊,纷纷猜测这个年龄明显不符合要求的参选者的来历。
虽说这次选比本来就有内定,但至少大家都打着过目不忘的名头,背了两篇文章。
像戚肆这样明目张胆搞特权的,仅此一个。
后面的事,戚肆不再关心,只知道最终和自己一起入选的只有两位,分别是临芳仙尊之女霍香兰,以及玄清山掌门的孙女慕桑桑。
好吧,多了两个师妹,不过没关系,师父传本事肯定先从他这个大师兄开始。
三人佩上翎羽,挨着向降灵山的各殿掌司和师尊敬茶。
荣华殿,梦渠师尊。
藏书阁,鹿怀道人。
丹鼎派,临芳师尊。
……
戚肆喝水都快喝饱了,最后才轮到自家师父。
玉书华接过三个徒弟的茶,依次抚过他们的头顶,仪式本该到此结束,但又感觉少了什么。
哦,是了,作为师叔的玉禅机此时还在受罚,她向一旁招招手,唤来人吩咐道:“你去听风崖请解厄天尊速来。”
在等候玉禅机赶来的空隙,殿内众人饮酒交谈,戚肆和霍香兰也乘机说起了悄悄话。
两人相差五岁,但聊起来很是投机,甚至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而小师妹慕桑桑则被晾在了一边。
“所以你真的会过目不忘吗?”
方才展示才能时,他周围全是清一色的过目不忘,呵,这本领怎么可能人人都会。
霍香兰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情,说道:“别人怎样我不知道,但我可是真本事。”
其实她也觉得很奇怪,按理说今日演示过目不忘的都是内定,可最终却只有两个入选,而且在场这么多天赋异禀的好苗子,掌门竟然一个都没看上。
“真厉害,那你是不是看一遍就可以记下整本书?”戚肆继续问。
“呃……好像也没那么夸张。”
虽然她的记性的确很好,但一整本书,她还没试过。
此时,殿外传来通报。
“解厄天尊到——”
玉禅机一进来,就看到戚肆正与人悄声说笑,他身上挂着片光彩夺目的翎羽,随着衣摆晃来晃去,像极了开屏的孔雀。
敬茶时,叔侄两人目光相接,都想着以后如何“弄死”对方。
玉书华知道他们有点小过节,心想着,两人同岁,可以一道修行,相处久了总会和好的。
她欣慰地看着几个后辈,并嘱咐玉禅机带着他们四处逛逛。
三个徒弟,一个师父,和当时的他们多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