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白头发的是相柳,黑头发的是防风邶。

    这一天,他坐在湖边染发,染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细致。

    我琢磨着辰荣军和轩辕大军决决一死战的时机还没到呢,他怎么整得跟要英勇就义似的。

    我问阿水:“他这是要去干嘛?”

    阿水双翅交叉,抖着脚说:“抢亲。”

    “抢!抢亲?”

    这些年来相柳做事总是能超出我想象。

    就说200多年前吧,阿水堕妖那天带着我出逃当晚,离戎氏的火把整座城都点亮了,一只被血染红的巨型鸟妖跌落在大街上,寻常老百姓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作为士族的防风邶那还能猜不到吗?

    那日他从歌伎坊里出来,整个人看上去喝得迷迷糊糊的,在街上看到我们后随手就把我们给捡回来了,云淡风轻的像是捡了一只寻常家的鸟,并且以出奇快的速度清除了阿水这一路留下的所有痕迹,我再看他醉醺醺的模样,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再后来,连我都猜得到辰荣必败,洪江也一直跟他说他的恩情已经报完了,可以走了,他却坚持守着那些将士。

    我觉得他挺傻的。

    我觉得阿水一直跟着他也挺傻的,我经常怕阿水跟着他上战场被人杀死了。

    再再后来,一向有九曲红尘身外客之名的相柳大人居然爱上了一个神族。

    他跟全天下陷入爱情无法自拔的傻子一样心甘情愿被种下情人蛊,要知道这情人谷但凡有一方变心就会变成杀人的断肠蛊,异常危险。

    但只要一想到这玩意儿叫“情人蛊”他嘴角就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那不值钱的样子像个傻子。

    幸运的是,至今蛊虫还未发生过反噬。

    我和阿水谈论相柳和玟小六,也就是高辛的大王姬到底是不是两情相悦时,阿水笑而不答。

    我在神堂被关了几百年,后来跟着阿水相柳整整200多年,这700多年里对别人来说,我都是一个虚无的存在,后来我也不想让人知道的存在,便只与阿水交流。

    说实话,我也挺享受这个世界上只有阿水能听得见我的这种感觉的,这样她会为了不想我太闷细细跟我说很多很多的事。

    而我总喜欢问相柳那老小子的事情。

    有一次我把阿水问烦了,她就说:“你不是总说你不喜欢相柳嘛?干嘛老关心他的事?”

    这一问把我自己给问懵了。

    是啊,我为什么那么关注他啊?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对他好奇,他身上有一股力量,我总觉得他要把我吸走了。

    一日高辛大王姬被人设杀,生命垂危之际是他千里奔去中原将她救回,每月取心头血为她疗伤,这一取就是整整37年。

    相柳守着玟小六的37年同样也是毛球守着相柳的37年。

    其实我倒没有真的不喜欢相柳,大多数时候我都挺羡慕他的,羡慕他法力强大,羡慕他长得好看,羡慕他被阿水默默守护。

    我只是不喜欢他那么喜欢别人却连阿水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她的声音只是被毒药给毒坏了,细细分辨其实......

    好吧,确实很难想象这是位女子的声音。

    不久前高辛大王姬和四家族赤水丰隆的婚事传遍了整个大荒,那时那位大王姬亲手给相柳做了一个水晶球,里面雕刻着相柳家乡的景色。

    那是一片蔚蓝的大海,里面有一个贝壳,球内俩个鲛人在求爱。

    我问阿水:“这玟小六什么意思?”

    阿水叼着一根草望着天,许久,她闭眼道:“她什么意思不重要。”

    再后来相柳总要求阿水背着他去海上,远远的我就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坐在礁石上。

    玟小六望着大海,相柳凝望着她。

    “要过去吗?”我好奇的问阿水。

    阿水不用问相柳,就知道相柳不想过去,她非常懂事的停在玟小六不易发觉的地方,就这样相柳痴痴看着玟小六整整7日,直到她离去。

    前些日子不拐人家姑娘走,现在又要去抢亲,我怎么就不太看得懂呢。

    “你一个没有心的,不需要懂。”

    说完阿水驮着染好黑发的相柳去中原抢亲了。

    玟小六不愧是全大荒最高贵的女人,她的婚礼是我这几百年来见过最隆重的一次,她的准夫君赤水丰隆是一个长得很英俊的男人,他的眉眼如一副墨染的山峰。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我拥有实体我会是什么样,是像赤水丰隆一般硬朗阳光,亦或是像涂山氏那名二公子一样温润端庄,再者像大荒如今那位统治者一样有着高士之姿?

    阿水皱着眉打趣我:“你又在做什么梦?”

    相柳叫玟小六和他一起离开的声音远远传来,我说:“我总不可能长得跟相柳那小子一样吧?”

    阿水噗嗤一声笑了:“你就没想过你可能是个丑八怪吗?”

    “没想过!”

    是真没想过!

    从没担心过自己长得丑。

    聊着聊着,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一记掷地有声的声音:

    “让他们走,谁都不准去追!!!”

    下命令的是赤水丰隆。

    “来了!”

    阿水猛得像地面扎去,相柳牵着玟小六坐上阿水的后背,一阵风掠过,我们四个已经在中原的高空中了。

    在我为相柳终于想通打算娶妻生子高兴时,阿水又哭了。

    我看着在庭外一白一红的身影,安慰道:“不是你说的吗,他有了心悦之人可能就会给自己留一条生路了,这是好事。”

    老实说,我并不希望他死。

    也没多指望阿水给我献祭,我就想着我们三个一直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如果阿水不介意,再加上一个玟小六也不是不可以。

    等相柳和玟小六生了孩子,我就和阿水捉他们俩的孩子来玩,乐趣应该会多不少。

    也不知九头蛇生的孩子有几个头呢?

    阿水和那天晚上一样,目光紧紧盯着庭外的俩个身影,眼泪像珠子一样刷刷掉落下来,金豆子滚了一地。

    这一回我再也不信阿水哭是为了搞钱。

    就在不久前我得知辰荣军未来几十年的粮草都有着落。

    “阿水,别哭了。”我安慰说。

    “没有人可以救相柳了,他就是一个傻子。”

    阿水的嗓子因被毒过,发出的声音夹杂着阵阵的气泡声,像是对面的大海在翻滚。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终于知道阿水伤心的原因了。

    她不是因为相柳喜欢别人而难过,她难过的是没有人可以阻挡相柳为辰荣军赴死的决心。

    她原本以为那个叫玟小六的人可以让相柳对这个世间多留下一些执念,每次背着相柳和玟小六出去玩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愉悦的。

    直到玟小六就是高辛大王姬、轩辕帝外孙女的身份揭露,她的这点念想彻底化为泡沫。

    玟小六是相柳敌对阵营的王姬啊,他怎么可能和玟小六有结局呢?

    这是死局,所以那日夜里阿水哭了。

    不过,只要相柳愿意,他的另外一个身份防风邶其实是可以和高辛大王姬光明正大站在一起的。

    但这一次她又哭了,我猜相柳和玟小六的发展不会是我想的那样了。

    没多久相柳就和玟小六告别了。

    他故意用防风邶的身份去娶亲就是为了亲手杀死自己防风邶的身份,把自己和玟小六最后一点在一起的希望都掐灭了。

    我也终于明白抢亲之前阿水跟我说的玟小六喜不喜欢相柳不重要是什么意思。

    这老小子从来就没有想过“得到”,一个不期盼付出后得到回报的人又怎会在乎被付出的人到底爱不爱他呢?

    相柳最后一次见到玟小六,又是她性命垂危之际,他千里奔去玉山又是为了救她。

    就在他奔赴玉山的不久前,玟小六的那位兄长派了大批大军进军清水镇,意在彻底剿灭辰荣军。

    相柳决定擒贼擒王,他要去把大荒如今的统治者,玟小六的哥哥给杀了。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忠肝义胆之人,赤水丰隆为黑帝陛下挡下致命的一剑毒发身亡。

    玟小六担心兄长的安危,约见相柳。

    那是个傻子,明明之后来者不善,却还是去了,就这样被玟小六一箭贯穿胸膛。

    可笑的是,她的箭术是他教的。

    在中原的那段日子,相柳以防风邶的身份每日都教她射箭,就连她手上的那把弓都是相柳耗费几十年心血为她找齐材料命人打造的。

    相柳怕玟小六知道他的心思,使了各种心计才将这把弓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拉起弓朝相柳射出那一件的时候还以为她手上的弓是她捡便宜买到的呢。

    血顺着相柳的胸膛流下,他没有生气,竟还有些欣慰。

    “她终于有力自保了。”

    他抚摸着阿水的毛自言自语道,最近这段日子他命阿水去神山找了许多扶桑木来,要亲手给玟小六做一个大肚笑娃娃。

    玟小六这次生命垂危,是因为她给自己下毒了。

    玟小六这一生与4个男人有个感情纠葛,一个是死去的赤水丰隆,他们二人之间虽没有所谓的爱情,却有过实质的婚约,假若那日相柳没有去抢亲,如今他们二人已是夫妻了,赤水或许就不会死。

    第二个是涂山氏的族长涂山璟,真正和玟小六在一起过的男人。

    第三个是相柳,她对相柳有没有爱情,至今我都没弄清楚。

    说有吧,但她却又一直选择和涂山璟在一起。

    说没有吧,她和相柳又可以种下情人蛊,并且这么多年来她和相柳都没有遭遇过情人蛊反噬。

    第四个男人便是她最亲爱的表哥,如今大荒的统治者黑帝陛下。

    吃这一女四男的瓜吃了几十年,我能断定的是玟小六对黑帝只有亲情没有爱情,但是黑帝陛下对自己表妹却不是这样的。

    为了拆散玟小六和涂山璟,黑帝暗地里勾结别人谋杀涂山璟,事情暴露后玟小六既不能原谅黑帝又无法对黑帝痛下杀手,她选择杀死自己!!!!

    说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哥哥啊。

    我想起很多年前相柳在山上设下伏杀大阵击杀还只是质子的黑帝陛下,是玟小六舍命护住了黑帝。

    黑帝和相柳这俩个人,一个为了权势丢了心爱的女人,一个为了义气放弃了心爱的女人。

    玟小六中了自己下的毒,身体被放在玉山瑶池里。

    中情人蛊的二人痛感相连,玟小六受伤时相柳也会痛,她命悬一线时相柳可以利用体内的子蛊用以命续命的法子为她续命。

    情人蛊一陨俱陨。

    那日玉山,他救活玟小六后,顺道把情人蛊给解了。

    按理说这个世界上本没有法子解情人蛊的,偏偏他是九命相柳,他有九条命,他非常不吝啬的拿自己的一命引出情人蛊将其杀死。

    轩辕兵戎山下,他知道自己既然选择了洪江,他就注定战死,如此他战死后就不会影响到玟小六的性命了。

    他就是个傻子,要不然我怎会说很烦他呢。

    他离开玉山时还交代知情人对他救玟小六一事守口如瓶。

    相柳已经战死好几日了,消息应该已经传到高辛那位大王姬的耳朵里去了吧,我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她会为他难过吗?

    我不知道相柳为了玟小六到底丢了多少条命,决战之前他的9条命又还剩下了多少。

    玟小六以为涂山璟已死,万念俱灰,决定接任玉山王母之位,从此不问凡尘。

    夜已深,阿水为他寻来了扶桑木,他坐在青石上仔细雕琢着大肚笑娃娃,不远处便是战士们搭起了篝火。

    如今战事吃紧,营中气氛凝重。

    他吹了吹扶桑木的木屑,问阿水:“人送回去了吗?”

    “嗯,他们已团聚。”

    相救偷偷把涂山璟给救了,他救了她的情人,却又故意让她误会他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情谊,全是利用。

    相柳,如此你走得会更安心一点是吗?

    相柳听后,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低着头继续捣鼓手上的木雕,他示意阿水回营帐,阿水似是没有听见一般,在他身旁躺了下来。

    他扭头看一眼,无奈的笑了笑,手轻轻撸了撸她的头,阿水很温顺的朝他手掌心拱了拱。

    就这样一人一鸟坐在夜色中雕刻着大肚笑娃娃,黎明之际,憨态可掬的大肚笑娃娃已经成形,阿水抱着他的一角衣角已渐渐熟睡。

    相柳仔仔细细的查看那个大肚娃娃觉得不太满意,他把手中的大肚娃娃放下,又挑出一块扶桑木重新雕刻。

    我终于忍不住。

    “值得吗?”

    篝火的影子像是一个巨大的怪兽落在相柳的脚下,月光照在他的身影上是一阵清冽的白,白发在清冷冷的夜光下轻轻飘散,妖冶得不似凡间之物。

    意外的是,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惊讶,眼神始终盯着手上的玩意儿。

    “为了洪江,非要做到如此吗?相柳?”

    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我的声音是颤抖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从怀里拿出一个冰晶球,里面包裹着一汪湛蓝色的海,女鲛人含笑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在一个角落里一名男鲛人疏离的站在女鲛人与男人的世界之外。

    他在冰晶球上的男鲛人旁刻下俩行小字:“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处可去,愿你一世安乐无忧。”

    这是相柳送给玟小六最后的礼物。

    看到这,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被绳子紧紧栓住了,我压抑极了。

    相柳打破宁静:“你就是经常和毛球说话的那个人么?”

    “你知道我?”

    我诧异。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最少有俩百年了吧。”

    相柳将冰晶球细细擦拭了一番,球体在月光下越发的通亮。

    “你不担心吗?”

    有这样神秘的妖怪在你的身边,大荒内想要你性命的人数之不尽。

    他扭头看了一眼将他衣服卷了一身的白羽金冠雕,嘴角勾出一抹淡笑道:“你是毛球的朋友。”

    “也就是我的朋友。”

    他的声音淡淡的,轻轻的,像是山雾弥漫过人间。

    雕刻好大肚笑娃娃后,他将阿水轻轻抱起闲庭散步般朝营帐走去。

    我原以为他会将毛球放在床上,谁知他坐在椅子上,一直将阿水托在怀里,用沉香木梳子帮她打理在地上沾染上的灰尘。。

    他眉头舒展,温柔的像一摊温水。

    帐外光线渐渐通明,他的声音传来。

    “毛球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怎么?不能说?我家的这只大鸟不会是哪家的大神吧?”

    “不过,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清水镇的中年男医师都可以是高辛的大王姬。”

    说完,他自嘲一笑。

    “不过,无妨,无论他以前是谁,都是毛球。”

    我沉默。

    “这么多年它跟着我上战场,也没听见他说喜欢哪个姑娘。”

    “按照妖族的年龄来算,他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吧,以后他就自由了。”

    “你说他娶妻生子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啊?”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喜欢哪种姑娘?”

    ........

    相柳像个人族的老头子似的,絮絮叨叨的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他:“有没有可能....他喜欢的是男子。”

    相柳拿着梳子的手顿在空中,脸色一变,那副尴尬转瞬即逝:“原来.....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啊。没关系,我...我很开明,只要毛球喜欢......”

    “九头怪,我的意思是她是一名女子,女子,你懂不懂?”

    “天水,她的名字叫离戎天水。”

    空气中是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阿水惊得抖了抖,相柳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去安抚在睡梦中被惊到的阿水。

    待阿水恢复安静,他的手像是被线提在半空中,他垂眼盯着怀里的小鸟,神情复杂。

    随后他抬头,目光空洞,喃喃自语道:“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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