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临安城起风了。</P>
话在乞巧节，城门值守如往常一般点卯开门，三三两两并排谈论的皆是今夜节日之况的殷勤期许。</P>
忽见一红鬃大马从官道飞驰而来，骑者着甲，头戴巾布，腰挎一大竹筒，背插驿旗，高声唤路开，左右门值皆肃立。</P>
京湖来的飞马，那可是要直达天听的，谁人敢拦步？</P>
驿卒一闪入城，传音尤在耳，但想寻个踪迹，已无人影。</P>
值门甲面面相觑，片刻喜溢颜表，齐呼威武，长棍跺地，飞扬土尘，那细土迎风染在了王旗上，平添了几分厚重。</P>
“这是今岁第几次了？全帅！全帅啊！”一临安老卒不禁潸然，他是宁宗朝嘉定初年入伍的，是经历过史弥远当权的，元年的和议他记忆犹新，至今日满天下在传征西军，在传禁军都指挥使，新旧一照，怎一个痛快了得。</P>
“第三次了，凤翔大捷，逐胡之战，再加这一次的定甘陕，只恨未去西凉走一遭。”禁军从征令来了两次，没轮到的甲士总感觉低人一等，只怕日后吹嘘都要避征西军。</P>
“呵，也就是此刻嘴上劲大，征西军死了多少人知道吗？只怕堆起来比临安城都高，有命回来的自是富贵，那更多的是埋在黄沙中的枯骨，到头来连个名姓身份都找不到。”</P>
“无论如何今日可庆可喜，值佳节，逢大捷，今晚去坊东找一寡大姐。”</P>
“滚滚滚！与你这厮儿说不得家国。”</P>
“可同守家国便可。”……</P>
飞马过巷，坊市已有买卖，来往者不乏妙龄少女，大家闺秀。摊位立塑各式磨喝乐，来往吃食铺子也摆精雕花瓜，达官人家院筑乞巧楼，楼上迎窗三五闺中蜜友自制水上浮，好一女儿盛节，这也是自推崇理学后少见的景象。</P>
马过，坊间老汉持锣奔走，高声相告国之大捷，百姓殷殷，喜上眉梢，却也谈论那风云弄潮儿。</P>
乞巧楼上见一话。</P>
“全五郎又打大胜仗了，听说他才二十有八，不知相貌如何？”</P>
“听闻身八尺，虎背熊腰，络腮长胡，言语洪声，双目炯神。”</P>
“三姐儿从何处听的话？奴家怎听说他身不过六尺，骨瘦如柴，长相阴鸷，通体墨绣，小八字胡儿。”</P>
“啊？这也太……”</P>
“不过瓦肆说书儿近日在讲征西传，白马江万载与黑袍王坚倒是俊俏郎君，虽说孟钤辖是大梁，又讲了三回刘仲武与余义夫，但奴家还是倾心这二人。”</P>
“当真如此有趣，改日定要请书客儿来家中讲一回。”……</P>
马过宫门，驿卒直上御阶，黄门奉报入了殿，尖声高呼：“禁军都指挥使报，蒙古拖雷部退回河东，主帅拖雷病故，征西军收复甘陕五路六府二十六州！”</P>
声音经传多人，回响整个大内宫庭。</P>
午时左右，赵官家召枢密院众臣议事。</P>
赵官家端坐于高堂，自做严肃，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嘴角的笑意。</P>
“臣等拜见官家。”左相崔与之、右相陈贵谊、户部尚书曾从龙、礼部尚书李宗勉、刑部尚书乔行简、吏部尚书郑清之、工部尚书真德秀、兵部尚书魏了翁以及临安知府余天赐等一众大臣拱手作拜。</P>
“众卿请起，今日大喜！殿前司指挥使全绩来报，拖雷病故，大宋收复甘陕全境。哈哈哈！”赵昀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打了快两年了，全绩给了他一份满意的答案。</P>
“恭喜官家，贺喜官家。”众大臣再拜，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终于结束了。</P>
“同喜，同喜！朕要犒赏三军，封赏有功之臣，众卿有何谏言？”赵昀大手一挥，豪情万丈。</P>
“官家，在此喜庆之时，老臣本不该扫了官家的兴致，但老臣已整理了户兵两部递上来的情况，唉！着实不容乐观。”曾从龙出列谏言。</P>
“曾卿非要此刻说吗？”赵昀微微皱眉，曾从龙这老家伙是这群人中最刚正的一个，言语从不避讳，整日给赵昀泼冷水，是典型性的直良之臣，正因如此赵昀对其也很无奈。</P>
“不错，此役动用兵甲二十余万，粮运青壮达百万余，国库存粮不足半，京湖屯粮十去七八，川蜀府库告罄，更有银钱累耗以山计，百姓衣食堪忧，虽有大捷之喜，但百姓食不果腹有动荡之因，望官家体恤民情，暂休战事，修养生机。”曾从龙这个钱袋子当的不容易，他深知若是再打下去未攘外而内溃。</P>
“臣附议。”乔行简与郑清之、余天赐出列附和。</P>
“金人已成摇摇之势，朕亦有信心一击溃之，进而灭国，以雪百年之耻，卿等何故？”赵昀没想到情况已经如此严重，在他的认知中堆积如山的库银库粮至少还能再打两年。</P>
“官家，这几年来战事是过于频繁了，从守关外五州开始，征山东五州，辟台州，应对李全、晏彪，以及此次举国之力收复甘陕，年年有战事，月月不得闲，临安城这几年的光景都萧条了，是时候让天下歇一歇了。”老相崔与之是坚定的主战派，但主战不等于死战，民生安稳是内基，没有了根基如何建立驰骋天下的高楼。</P>
赵昀坐于台上久久不言，台下众人都能感觉到他的不甘，许久，赵昀慢悠悠的开口：“就依崔相之言，暂罢战事！”</P>
“官家圣明。”</P>
“兵事就如此说定，咱们接下来谈一谈封赏之事。”赵昀说起此事，才拾起了几分兴趣。</P>
“官家，川蜀帅臣李埴的乞祠劄子已在枢密院压了两月，这一次不同意恐怕不行了。”郑清之已经接了李埴三年的辞呈，再没有答复，他都没脸见老帅了。</P>
“罢了罢了，李老帅此次支援甘陕最为尽心，功在社稷，既然他不愿意再为官，朕也不为难了，批了吧！就以资政殿大学士，丹县开国伯致仕吧。那川蜀制置使可有人选？”赵昀也看烦了李埴的辞呈，若不是全绩强烈要求等到战后，赵官家早就答应老帅使了。</P>
“利州都统，副使黄伯固如何？”陈贵谊提了一人。</P>
“忠心有余能力不足。”崔与之微微摇头。</P>
“官家，吴潜在山东也有四五年了，各中政务他也熟悉，不知可否？”郑清之再提。</P>
“善！现如今甘陕已定，川北无战事，吴潜入川蜀可经营民生。”崔与之本是蜀中帅臣，对吴潜这个后生还是十分满意的。</P>
“那就定吴潜，拟！吴潜拔枢密院直学士，太府少卿，川蜀制置使。”赵昀对川蜀帅臣这个位置十分重视，曾多次询问全绩日后何人能代替李埴，全绩提过三个人分别是禁军殿前司虞侯，马军都统领杜杲、福建盐务司参议，建宁知府董槐以及山东制置司副使，山东屯田司副使吴潜，正好郑清之提的就是吴潜，合了赵昀的心思。</P>
“另外调宋慈去成都府做提点刑狱公事，黄伯固嘛也不能不赏，那就升成都知府，至于利州都统……”利州是串联川蜀与甘陕，关内关外之要地，选派一个合适的人不太容易。</P>
“官家，孟钤辖如何？”乔行简作问。</P>
“不可，孟珙朕有他用。”赵昀微微摇头，孟钤辖立了这么大的功，一个利州都统小了。</P>
“那就殿前司虞侯，步兵统领人余玠如何？余玠此次牵制阔端也功不可没。”郑清之是吏部主官，对于用人的事他不能不提建议。</P>
“好，就用他。拟余玠右迁骁骑尉、枢密院副承旨，利州路都统。”全绩手下有禁军三虎，分别是杜杲、余玠、刘整。这三人从禁军重组便跟着全绩南征北战，皆有赫赫功名在身，利州交给余玠，赵官家也放心：“如今余玠得了官职，禁军三将也该历任地方了，杜杲是三人中的主将，年龄最长，武艺仅次于刘整，且兵马功法娴熟，又有治政之能是不可多得的全才，议一议吧。”</P>
余天赐也听出了话音，赵昀在向枢密院妥协，折去全绩的双臂，但让全绩稳坐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官家，杜虞候出于官宦世家，文武兼备，可入山东为制置司副使，调教山东军，以备战时之用。”</P>
“这……”赵昀这几年来向山东派了不少文官，但一直没有插手山东的军队，赵官家自然是希望山东军令行禁止，完全听从朝廷调配，但又怕左右生了误会，让君臣之间生了嫌隙，毕竟彭义斌是义军首领，而山东北军也向来只听他一人指挥。</P>
“可行，官家，如今彭帅是朝廷官员，不可能一辈子任职山东，以他的功绩迟早是要入枢密院的，届时又有谁人来统领山东北军呢，彭家子侄？还是庸俗之将？杜虞候有这个本事，官家不必担心。”崔与之要做的就是给彭义斌转换思维，他现在是朝廷正四品的开国伯，日后有可能成为侯爷，国公，乃至死后封王，不再是一介草寇，既然是宋军将帅任职也不可能在山东一地，倘若如此，山东的大宋旗还有什么意义？</P>
“此事朕还是希望彭卿自己提出，要不……”赵昀对山东局势没有十足把握，觉得时机尚早。</P>
“官家不可再迟疑了，越等下去，对彭帅，对朝廷都不利。”崔与之近来很少谏言，对于政事也交由枢密院处理，此次他却态度强硬。</P>
“也罢，那就拟，拔杜杲为上骑都尉，枢密院都承旨，出任山东制置司副使，协领山东马军。”赵昀正坐道。</P>
“官家，那刘虞候呢？”</P>
“暂留禁军。”</P>
“只怕不妥，余都统一走，兰州无人，恐阔端前来生事，也惧郭虾蟆不听调配，需要有一得力将军镇守河关一线。”郑清之身份所致，不得已而出头。</P>
“哼！王坚不可吗？江万载不行吗？”</P>
众臣无言，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身后都代表了一股势力，有些话无关喜厌，只在立场。对于家国大事所有人都可以一直向外，但在内有各方面的压力让他们说这些话，来自于内庭，来自于外朝，甚至来自于民间，来自于日后。</P>
“呼！罢了罢了，拟！拔刘整为骁骑尉，枢密院副承旨，临洮路都统。”赵昀现在还依稀记得全绩说过的一句话：千山看尽世间忠良繁硕至极。</P>
“刘都统既领临洮军，那曹家三兄弟、高知州又该作何安排？请官家示下。”</P>
“曹家三兄弟，唯曹友闻可堪大用，至于另外两人冶军不过万，冶政不过县。”郑清之再道。</P>
“拟！高稼卸去原职，任甘陕制置司副使。江海同列副使，节制甘陕兵马。曹友闻拔起居郎、凤翔路都统制、凤翔知府，曹氏兄弟暂列府下幕僚。”</P>
“官家，那鄂州军该当如何？”</P>
“并入忠顺军，王坚、江万载也归孟珙帐下，拔孟珙为轻车都尉、京湖制置副使、忠顺军都统，节制京湖荆襄诸军！”赵昀抬眼扫视了一圈众人，心中暗自得意：总算是生效了，一场泼天大胜逐步把武人提拔到封疆大吏的位置。</P>
之后，赵昀君臣又细细讨论了几人的任免，尽可能把这场封赏做得公平些。</P>
值此刻只剩下一人，那就是主帅全绩。</P>
“无关痛痒的人就到此为止吧，说说吧！再不提朕都要睡着了。”赵昀自嘲道。</P>
众臣哄堂一笑，但又很快沉寂下来，如何封？封什么？众人心中已经想了无数个答案，但无一都自觉单薄。</P>
那可是全绩呀！用了十年光景带着大宋军旅打出军魂的人物，亦或者说全冶功这三个字就是此刻大宋的军魂。</P>
“你们不说，朕来提……如何？”</P>
“官家圣明。”谁人反驳？如何反驳？也就这样吧。</P>
“然也，立即拟旨，通告天下！”赵昀忽而起身，神色万丈：十二年前小桥渡头之约今朝见了分晓，一路坎坷不忘初心，这十二年若不是全绩的殷勤，也没有赵昀的今日。</P>
“臣等告退。”</P>
众臣即走，赵昀背立于龙椅之前，不知何时泪湿襟，亦无法与他人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