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杭市初雪将临时,两人的关系还没有资格被囊括在“夫妻”一词里。
城市大道上,车灯延一条亮带向远处流淌,傍晚五六点的光景,行人拢着棉袄,揣着十年如一日的归家心切,但忽至的落雪又预示了这并不是经年累月里的寻常一天。
餐厅门口被清出一条道,积雪聚成小山包状堆叠两侧,像某种别具一格的欢迎仪式。
孟聆竹的指尖探向玻璃拉门。
硬实的门将身后屋外寒风全数挡住的同时,她还在为脑海突然冒出的想法杳然失笑。
对待外人才讲究欢迎。
一定程度上她也的确是外人。
就像顷刻路边,有父母拢着孩子的肩膀,用身体撑开半边不被雪花侵扰的天;有情侣相偎取暖,携手抵挡忽降于市的冷源。
而她则是茕茕孑立于落雪天的外人,带着为竹坊奔走数月后的空洞和疲乏,弄丢的却是对这座小城的归属感。
发来见面邀请的人还没到。
孟聆竹被服务生领到靠窗雅座,刻着花体双语的菜单正平妥躺在桌面。
左右赴约也不是为了吃上顿珍馐,孟聆竹没将注意转移给菜单半分,视线聚焦于窗外飘着雪的虚空。
搁在桌面的手机忽然振动,连带着紧贴其上的小臂传来细细密密的麻感。
邀约在前,孟聆竹自然以为是那人,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屏幕,没看清号码,将听筒抵在耳边的动作先一步完成。
“你好。”
落下的话音疏离而清冷。
那头先是惊诧的默然,紧接着反馈来抢夺手机的动静,女人哀怨的语气和男人压着火的情绪混杂交织,从这忽起的嘈杂声里,孟聆竹已然有了不详预感。
手机移至跟前一瞥,来自临淮市的陌生号码。
而随后的斥声也同时印证了她的猜想。
“孟聆竹,谁允许你把爸妈电话拉进黑名单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实习是留在南杭市的借口。”
“你说你继承那技艺有什么用?啊?有谁会静下心来欣赏那时代遗留的旧物,况且你姨奶奶的遭遇还不够警醒你吗?害人的东西。”
男女声混在一起,是开闸洪水混着泥沙径直涌来,听觉似被那冲击力短暂封闭,好一会孟聆竹才辨认出其中内容。
伞坊里存在的不美好记忆显然给孟家父母过去的开明豁达拷上难以扭转的枷锁,溢于言表的是对女儿执意要重蹈覆辙的悲恸郁愤。
可孟聆竹从不放任因噎废食所导致的负面情绪。
她轻阖眼皮,勉强压下心中郁气。
“爸,妈,我在南杭市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七年大学,专业选择,我都顺着你们的期望走。既然如愿以偿了,还请你们别再摆布我的事业。”
“毕业后,我和你爸已经大发慈悲,给过你半年宽限了。最后一个月时间,要是你执意留在南杭,我们会亲自来接你回家。”
“我不……”
急促而刺耳的忙音。
在因愤懑而尖利的语调前,孟聆竹被衬得微弱的音量透着些心灰意冷的无力感。
她摁灭屏幕。
乌黑屏幕映照出她锁着郁郁的一张脸,望着落地窗外形形色色的人们,柳眉微蹙,那化不开的愁绪便从杏眸中滴落,和落雪争先恐后抵达地面。
彼时孟聆竹刚研究生毕业半年。
过去的七年大学生涯,她被囿于一个被迫选择的专业,家人为她着想、为她体念的口口声声,字字化为无形的沉重枷锁,压得她无法在学业抉择路上迈出寸步。
但与学业衔接的事业板块,她早在学业被摆布时就已规划好了成立作坊的蓝图。
只是没料到双亲的抗拒如此坚决。
父母虽态度强硬,却从不苛刻她的吃穿用度。再加上心里抱着对强迫她选择如今专业而不得不如此行为的愧疚,万事都通过金钱弥补。
加之孟聆竹花钱并不挥霍,七年下来,也攒了不小一笔钱。
构想如探囊取物,轻易便可铺陈事业宏图,但出入就在于如今装修费行情昂贵,与她手头仅剩的预算相去甚远。
她手里虽有溪谣镇师傅旧居的钥匙,选址能基本确定,也算省去一部分盘店面的资金,
但若要落实理想中亭台楼榭风格的装修,经费确实个棘手问题。
父母明令禁止她从事纸伞和其他竹艺的制作,从收到她毕业消息那天,便想方设法以各种理由,或威胁或说理,要她回到临淮市找个安稳工作。
连带着断了她的资金链,更别提会拨款支持她创业,哪怕是借。
虽重重受阻,但梦想的驱动力让孟聆竹从无后悔念头,计无所出之时,不过生几丝沮丧泄气,平复后又能淡着情绪,转圜于建坊前的各项准备间。
甚至还定了下策,若实在缺经费,就舍弃她理想装修,守着个空白店面也不是不行。等经费宽裕时,再逐步添砖加瓦。
转机就在于一周前那通来电。
耳畔边,低沉冷淡的嗓音提出交易,字字句句,都像在为她理想中的竹坊刷漆布景。
而那个能助力她梦想的人,此刻正裹挟一身风雪,在推门带来的风铃脆响中,前来赴约。
孟聆竹第一次见到沈逾白,便是在这四不透风,立窗清透,舒缓音符被囿在方寸间交织碰撞的餐厅里。
面前阴影降下,她循声抬睫。
男人规整笔挺的西装沾了点风雪侵扰后的莹白,正敛目垂头,顺手拂去小臂处的雪点。见她望来,薄薄眼皮朝上一撑,线条分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蕴着冷霜的薄情眼,全无遮挡地进入她视野。
他伸手,嗓音比之听筒初闻,劈头盖脸的是更直观的冷冽。
“你好,沈逾白。”
孟聆竹起身,轻碰了碰,掌心相贴,在室内缓过的温暖和初出落雪天的冰冷有了刹那交集。
“你好,孟聆竹。”
“抱歉,积雪塞路,车行得慢些,孟小姐久等。”
沈逾白在她正前落座,将菜单绅士推向女方的同时,为自己的后到一步表了歉意。
孟聆竹清浅眼波扫向墙上运行的挂钟,离约定时间还早十分钟。若她没有一时兴起,看见窗外丝绒似的飘雪就冒失出门,也没提伞,想感受雪花与衣物相触的温度,那等待与被等待的关系估计还得颠倒一层。
“沈先生客气,我也刚到不久。”
沈逾白:“上次多亏你及时送奶奶去医院。”
“言重了,这是应该的。”
“不过沈先生是不是还有个弟弟或哥哥?”
他沉声应是。
随意勾选了几道菜品,孟聆竹将菜单推向对面男人。
“不太清楚沈先生口味,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他从善接过,捏着笔尖,指节带着轻划几下的力度往下陷落一个幅度。
之后服务员将菜单撤走。
然后相默无言。
两人都不是擅长活跃气氛的性格,遑论这是初次产生面对面的接触,而今日两人约见的前因后果,还得追溯至那天,那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
在外兜转了一天,孟聆竹拖着松乏身体,回到了租房净土。
刚入社会的女孩显然不是在生意场摸爬滚打多年的商人的对手,好不容易谈妥基础设施的安装,不愿额外再购置被商家包装得神乎其神的装修材料,她被游说得头脑晕乎,天色渐晚时才得以脱身。
泡了个适意的澡,孟聆竹换上柔软睡裙。
身体刚触上床褥,那股绵软直将她往睡梦里扯,孟聆竹阖眼。
恼人的铃就是在此刻响起。
孟聆竹朝床沿挣扎着移动,好不容易才摸到柜面上的手机,惺忪睡眼仍合拢,就着视野的一片黑就径直往耳边送。
下意识的一句,“你好。”
“是孟聆竹孟小姐?”
不是被激动情绪染得语调刺耳的孟家父母,也不是知晓她有租房意向就见缝插针打扰的房地产中介。
而判断依据是——
这极其陌生的低嗓。
耳畔男声低沉哑缓,再经听筒收聚作用的包装,围裹些能在鼓膜上跳跃振动的粗粝质地。
孟聆竹不清醒的脑袋不清醒地想,若是这把微哑嗓向她推销房源,她或许能寂下心来,听听内容是精装简装还是两房三房。
那头补加了个疑惑的语气词。
孟聆竹才恍觉他起头的那句是问句,眼睫勉强抬起,看着陌生号码轻声应嗯。
得到肯定答案,那头自报家门。
“我是沈逾白,柳素云的孙子。”
柳素云?
孟聆竹还记得几周前拜访的这位老人家,是奶奶多年未见的旧友,参加竹会的早些时候,奶奶也曾带她见过一次。虽已经淡忘,她为了能从父母的逼迫中得到稍许喘息,还是主动提出替奶奶去拜访,留在南杭的时间,能拖一点是一点。
老人家是个书香卷重的,一头银发和蔼温柔,披着件外套坐在阳光投落的窗下,专心致志地绣着霞帔。
见她来,忙将绣活先放一边,先解释说怕自己不中用了不能在两个孙子婚前赶成,再抚着她的手,夸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那天的闲聊很是愉悦,老人家的态度亲热如家人,暂时将她从被困扰数年的愁闷中解救出来。
只是临走时出了点意外,她行到门口处就听到室内阿姨惊慌的呼救声,再回头,老人家躺在地上,竟是不慎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她连忙上前,先掏出电话喊了救护车,又怕造成二次伤害,只唤着老人家的名要她保持清醒,压根不敢触碰。
所幸送医及时,只是轻微的骨折,后来老人家孙子急急赶来,她才从医院离开。
只是……沈逾白?
事业需要,孟聆竹早在大学时期就养成了每日阅读新闻资讯的习惯,内容囊括娱乐、文化、商界等大项,就为给传统工艺与时代发展的结合寻找机会。
自然不会没听过,一手覆盖南杭商界版图的沈氏声誉,以及年轻有为的沈总大名。
可那天,在医院见到老人家的孙子,分明不是这名。
孟聆竹因纷扰思绪而无言的动静自然不落地传到对方耳里。
沈逾白不负惜时如金的人设,单刀直入了此次拨打电话的目的。
“我需要一段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