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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寄情

    在南杭解决完合作,又和林知妤见面聊了会天南地北的天,孟聆竹便准备返程,终于在傍晚快六点的时间抵达了溪谣镇停车场。

    桌上摆着刘姨提前准备好的菜肴,倪筱也早在天黑前就骑小电驴回家了,孟聆竹盛完一碗米饭,手指下意识地探向橱柜准备拿下一块时才想起来。

    哦,今晚是一个人的晚餐。

    其实沈逾白刚走那会,她就不只一次地盛多过饭,养了一月多的习惯说简单点叫肌肉记忆,说复杂点,是不是身体在以一种隐晦方式表达对人的不舍之情?

    后来终于回归一人食的平淡,没想到在南杭和他用了顿双人早餐,这习惯又卷土重来了。

    孟聆竹抿唇,用餐的同时捞过桌旁手机摁亮,想转移些注意力。

    没想到点进微信的第一条消息,就来自难辞其咎的罪魁祸首。

    在五点的时候发来,但她那时开着车,便没能及时看见。

    [S:今晚回家吗?]

    他对她回溪谣镇的行程还不知情。

    孟聆竹指尖触了几个键。

    [不回了。]

    绿色的对话框从右下角滑出,她习惯性地检查遍打出的字句,却突然抓到一个关键。

    一个潜意识里的关键——

    她是怎么下意识地把这个“家”的释义,“曲解”成那栋以备不时之需的婚房?

    明明以最寻常的逻辑,“家”应该指的是溪谣镇这栋才对。

    而他所问,再扩展点,应该也是——

    今晚回溪谣镇家里吗?

    孟聆竹有片刻被自己的这种想法惊到。

    本能骗不了人,她竟是不知不觉地把他划入家人的界限,也允许那栋时常冷清,却偶尔染上烟火气的婚房,逐渐进占“家”的范围了吗?

    时间不到两分钟。

    像匆匆在补救什么,孟聆竹忙将那条消息撤回。

    重新打上一条没有歧义的。

    [我已经回溪谣镇了。]

    不期然地,沈逾白却是目睹了全程。

    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她换话的含义,发了个简单问号。

    孟聆竹抿唇赧然的功夫,又意味不明地追来一句。

    [S:挺荣幸的。]

    荣幸?

    原来被她当作家人,可以不是断绝关系的威胁,而是一种引以为傲的荣幸吗?

    孟聆竹盖下屏幕,隔着上百公里,因他一句话而心念微动。

    直到晚饭进了尾声,她才重新拿起手机,接着未尽的话题回复。

    以打破微妙气氛,让自己清醒而及时地从悸动中抽离为目的,也是终止自己继续将临时宿处误认为家的傻事。

    回得官方。

    [我也很满意这次的入住体验。]

    他也并未见真情被曲解的恼意,从善如流地给自己安了个新身份,说满意就好,自己会再接再厉。

    再一会,消息从左下角滑入。

    是他又补了一句。

    [S:期待下次光临。]

    -

    “小竹姐,今晚我就不回去了。”

    溪谣镇今日大雨,天色阴沉如月夜,豆大雨珠拍打在房顶的瓦块上,激起不小的动静。

    坊门口被溅进来的雨湿了一圈,倪筱从储物柜里取了一块地毯铺上,望着外面风雨交加的景,回身和孟聆竹说话。

    “好。”

    孟聆竹从手头上的细活中抬起头来,柔声叮嘱:“那你记得让刘姨把客房的床铺上。”

    客房自沈逾白走后便一直是空闲的状态,孟聆竹有时候经过,从大敞的房门望里头孤零零的摆设,还会生出点时过境迁的感慨。

    打住。

    怎么又想到他了。

    笔尖在白纸上划出凌乱一条,眼看着就要将构图破坏,孟聆竹忙收起思绪,指尖比划欲想个补救之法。

    “小竹姐,纸伞的使用说明在那收着,还剩老高一摞,你不用重新画一张。”

    倪筱的目光从白纸上抬起,飘向工作台下一紧闭抽屉。

    孟聆竹摇头,缓声解释:“我不是在画使用说明。”

    倪筱挨着她坐下,好奇地撑下巴看过来。

    孟聆竹微抬了手,将白纸上方那一行标题露出来,花体的“做一把纸伞”几大字,的确和使用说明有差异。

    倪筱一字一顿地读出标题,目露疑惑,“那这是?”

    孟聆竹边填色边回她:“还记得之前和你提起过的那个非遗活动?”

    “记得,恒悦商场主办的那个。”

    倪筱回忆着,“当时你还在犹豫,现在合作是确认下来了吗?”

    “嗯。”孟聆竹点点头。

    她指尖触了下白纸上那条突兀的笔误,有了点灵感,顺势用翠色将其绘成挺拔的竹枝。

    接着一心二用道:“负责人和我说了举办的形式,所有参加活动的匠人都会拥有各自的展台,可以以盈利为目的进行售卖,也可以现场演示制作过程,起个科普作用。”

    倪筱“哦”一声,从她的标题中推断出选择:“那小竹姐是打算第二种?”

    “是,也不是。”

    孟聆竹将补救好的白纸竖立在眼前,绘了竹的构图倒比先前更亮眼,满意地放了笔,“纸伞制作的局限性让我无法在现场进行演示。”

    她说出自己想法:“所以我打算手绘个详细的制作过程,再打印成份,到时候每个展台前都会有用于播放介绍的小屏幕,客人可以对照着纸,配合使用。”

    “听着倒是很让人期待诶。”

    倪筱眼里闪着佩服光芒,又看她低下头去进行下一步的注释。黑墨从笔尖中洇出,到白纸上时就延伸出娟丽齐整的字体。

    “不过小竹姐,活动是什么时候,我看看能不能也来南杭凑个热闹。”

    孟聆竹回忆了下,道:“好像是下周五开始,连续三天到周天结束。”

    “下周五啊……”

    倪筱随手点开日历,看到上面标注的节日后诧异地抬了眼,“中秋节办活动吗?这团圆节日小竹姐还忙事业啊?”

    “中秋吗?”

    孟聆竹没留意过具体日期,闻言倒不觉得这活动占据了团聚机会,反正她本就只身一人,将时间贡献进事业里也算物尽其用。

    倪筱略有失望,“本来还想邀请你来我家吃月饼的。”

    她苦着一张脸,看着确实是真情实感的难过。

    孟聆竹心一暖,柔声安慰道:“谢谢你和阿姨的好意,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

    “而且。”

    怕母女俩惦记着她反而导致中秋不安生,撒了个善意小谎:“我也有需要陪着吃月饼的人呀。”

    倪筱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就安静地在一旁陪着孟聆竹画完了整张手稿。

    越想越觉得小竹姐真是个全能型女强人,明眼人都公认的好看先不说,年纪轻轻就有了个坊,事业规划清晰,做什么事都有大展宏图的自信和坚定,爱情这方面也顺利,和爱人势均力敌的同时又不缺婚姻里的如胶似漆。

    就是欠缺了些恋爱细胞,姐夫都走这么久了,愣是没见她煲过一锅甜蜜电话粥。

    倪筱藏着惑,因此没注意到孟聆竹在罗列完所有步骤后,又将笔尖转移至角落,几经勾勒,画了个什么物。

    视线随意地在坊内转了圈,目光所至之处是无处不在的“聆泠”周边,挂的,贴的,摆的。

    没记错的话,聆泠这一形象好像是由姐夫哪次送的礼物演化而来。

    身为cp粉的她,必须为异地的两人做点什么。

    倪筱清清嗓,几分蓄势待发的劲:“小竹姐,我觉得你这纸上还缺了什么。”

    然后在孟聆竹抬起眼的疑惑中,真情实感地补充:“要不效仿之前的使用说明那样,在空白地方添个聆泠形象?”

    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毕竟以物寄情,还能给顾客传达几分你热忱笃诚的情感。”

    以物寄情的确是个说法。

    那她在白纸角落将聆泠绘下的冲动,还有强压着,却没阻止脑中他赠礼时专注神色放映的反常,寄托的究竟是什么情感?

    孟聆竹被唬得一愣,到底不想让心事被人察觉,不动声色地用手背将角落的物一挡,说她会考虑这个不错想法。

    倪筱却眼尖,目光悄悄滑过去,从她白皙皮肤下露出来的一点毛茸耳朵看出端倪,了然地“啧”一声,腻着嗓音调侃。

    “原来小竹姐先考虑到了呢。”

    孟聆竹拨了拨额前碎发,叫它挡住耳垂那一抹因心虚泛起的微红,细软的嗓音里还能听出点被拆穿却依旧掩饰的窘:“聆泠毕竟是坊里的吉祥物,出镜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懂啦。”

    倪筱眯着眼,一脸磕到了的笑意。

    等到把写满制作过程的成品批量印了一叠,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倪筱帮着她关了坊门,两人便在客房门口分道扬镳。

    孟聆竹泡了个舒适的澡,将自己包裹进柔软被褥里,享受着难得的惬意时光。

    她依然有往平台上传视频,播放量虽不算高,却也吸引到了少数人愿意驻目观看,因此牵来几张订单。

    正滑着视频,手机突然振动,孟聆竹顺势往来电显示上一瞄,下一秒略带诧异地点了接听。

    磁沉嗓音响在耳旁,细听似含着笑,“晚上好。”

    孟聆竹礼貌地回了句。

    然后尾音稍扬,疑惑地问他怎么难得打来电话,“是对入住体验的回访?”

    “不是,但——”

    沈逾白否认,却声一顿,留了个悬念。

    “是对你下次光临的邀请。”

    措辞寻常。

    偏生他将邀请咬得性感,倒让孟聆竹面上起了片刻怔然,好似真因为他一句话而动摇了立场。

    她回神,没拿手机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拨弄起相机带,“沈总百忙中抽空打电话来,目的总不能是骚扰吧?”

    “骚扰?”

    他似闻荒谬,喉头滚出一声笑,说好歹诚意满满地向她发了邀请函,恩将仇报可不是什么好品行。

    没什么营养地擀旋了几句,沈逾白才点入正题:“我真是来邀请夫人你的。”

    “只不过不是入住,而是底下商圈一个活动。”

    他翻着桌上助理刚递上来的文件,上面罗列着各级子公司为迎中秋而举办的一些活动。

    其中恒悦商场旁“扬非遗”的标题被圈了红圈,笔迹还未干,像才被人画下。

    只是汇总表上没那么多细节,沈逾白已经让助理前去了解,此时知晓不多,说得简略:“关于非遗的,纸伞工巧却罕知,这或许是个宣传的好机会。”

    孟聆竹的确需要一些活动来打开纸伞知名度,但自己手头还有邀约,因此没妄加答应,问他:“具体时间?”

    “中秋前后。”

    那阵子南杭政府本就在大力扶持非遗发展,和哪哪博物馆或哪哪商圈合作的新闻孟聆竹都曾看过好几条。

    而中秋本就是商圈打造宣传噱头的佳节,选这个最近的日子举办活动并不是件罕事。

    因此只叹了句真不巧,孟聆竹没多想,“可能撞上了。”

    她嗓音轻柔,此时才收了玩笑,染点真心实意的感激:“不过还是谢谢你,先前我到南杭谈的那个合作,活动时间就在中秋。”

    “好。下次再帮你留意。”

    沈逾白指尖微顿,收了在文件空白处签名的笔锋,再缓声回复。

    “不急这一时。”

    对话至此,他真实目的总算清晰。

    孟聆竹其实有些吃惊今晚他主动来电的这动机,他曾随口应下助她宣传的要求原来也不是纸上谈兵,在她几乎已经将其抛之脑后的时间段,有了切切实实的反馈。

    她的事业也可以被人挂念着,而不是提到纸伞,就劈头盖脸下来的单一的阻止和斥责。

    孟聆竹的视线转向床头并排的两个枕头,又听他在耳边的低声,恍惚间,竟有了梦回共枕夜的错觉。

    虽隔着上百公里距离,人却好像不受控制地又靠近了他几分。

    孟聆竹叫自己保持清醒,同时,听到了电话那端传来的翻页声。

    再联想到他来电时机,轻而易举脑补出此时画面——

    定是面无表情地扑在工作之中,冷淡的黑眸仔细逡巡向每一个细节,修长指节抵着文件白边,随意搭在桌面上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敲击的节奏迫人而规律。

    孟聆竹也投桃报李似的回馈关心,轻声验证猜想:“这么迟了,你还在公司吗?”

    “嗯。”

    沈逾白淡声应,“徐助理刚将中秋企划交给我过目。”

    她讷讷“哦”一声,没由来地有些词穷,捂着听筒,盯着窗帘的纹路发愣。

    “叩叩。”

    那头传来有人敲门的动静,紧接着是一声清晰的“沈总”,孟聆竹生怕打扰到他工作,忙兀自结束话题,说了句“早点休息”后就赶忙挂了电话。

    “这是刚提上来的预算申请,您签个字。”

    徐杞将一张纸放到他桌面,相叠的那一瞬间,注意到了底下那张白纸上显眼的红圈。

    他视线从那被圈的几字上掠过,随口:“这些人动作还挺快的,您让我去交代沈氏底下几个产业的活动可以着重结合非遗传统这方面,没几天市场部就交上完整的策划了。”

    到底是年轻人,再尽职也按捺不住发散的好奇心,更别提沈总甫一从溪谣镇回来就提上了这事,徐杞明知故问,“是为了夫人吧?”

    “是,但不全是。”

    龙飞凤舞的笔迹在纸上洇开,沈逾白难得有闲情解释,“她是我看到这一群体的契机。”

    是孟聆竹让他意识到,在快节奏的浮华闹市,还有这么一群守着非遗文化的人,即使隐没在时代洪流,初心却澄净而不染纤尘,坚持传承从悠长历史孕育出的传统工艺。

    这一提案,不只只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千千万万个孤单匠人。

    主题突然升华。

    徐杞挺直腰板,很有眼力见地提议说如果参加活动要准备的东西应该很多,要不要举办活动那天派一部车去接沈总夫人。

    沈逾白将签过字的纸递过去,往椅背懒懒一靠,“不赶巧,她这天没空。”

    倒没想过契机本人会缺席这个重要活动。

    徐杞愣愣接过,犹疑道:“需要我再去协商一下,调整活动时间?”

    “不需要,按他们的计划来就好。”

    她是纸伞的主角,那些受邀参加活动的手艺人同样也是这次活动的主角。

    不同之处在于,她还是他的女主角,在这部名为来日方长的电影里,永远占据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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