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聆竹最近觉得沈逾白有些不太对劲。
再细想,这种不对劲或许还能追溯到老两口刚走那会。
具体表现在她每次外出回坊,都能远远地看到倪筱守在门前朝小路望眼,下一秒就要缩回身子通风报信的模样。
她也确实偷偷缩回身子了。
而每回。
沈逾白要么不在,极像接收了情报后就朝二楼“潜逃”。
要么撤退失败,刻意往背后藏的手掌沾着些许的竹屑。
但每回都能收拾妥当,她进来时工作台上空空,叫人看不出先前做了什么事,而他面上还能端一副清冷自持,平静唤一句“回来了”。
孟聆竹没多想,只当他是被激出了儿时那种贪玩本性,和家长外出而偷偷捣弄化妆品的顽童一般,也默默拿着她的竹子研究。
但她无暇在意,因为她自己正苦恼于视频的剪辑。
相机在日常频繁的练习中已掌握几分,内存卡里的风景素材都积攒了好几条。
但长长一段总归冗杂了些,没有转场,没有滤镜,没有配乐,代入一个观者视角,停都不愿停留半分。
她听了林知妤的建议,先创立了一个平台账号,就取了竹坊的名字,配图是哪次随手拍下的门头照。
又载了一她推荐的剪辑软件,在软件里找了些相关教程拜读,白纸黑字组合成鲜少接触的帧片声道节拍景别——
孟聆竹睁大眼,眼前屏幕闪烁的亮屏顷刻化成烈阳的炙光,将她晒成一滩融化的雪糕,泱泱地趴倒在工作台上。
“你应该不吃同类吧。”
摸鱼间隙,他手里拿着一根雪糕走近。
今天天热,坊内的空调都驱不散的高温度。
才刚吃完午饭,她便贪凉去寻冰箱埋着的那几根雪糕,碰巧被还未离开的刘姨看到,忙出声阻拦,硬说消化着的肠胃受不住那冰意,要她缓会再吃。
沈逾白添油加醋的意味很重,淡淡说一句忠言逆耳。
两人一唱一和,像极她降温路上的拦路虎,念着他们出于好意,还是将冰柜默默推回去。
这一推,雪糕便在她那失了存在感,直到包装进了视野那刻才恍然想起来。
孟聆竹接过来,撕开包装,放唇边轻抿一口,等那裹着甜意的冰在舌尖绕一圈,才用最轻柔的嗓答了这略毒辣的话。
“让你失望,我自相残杀。”
他浅浅笑一声,视线掠过她竖直架着的手机。
屏幕仍亮,正放映着剪辑技巧。
沈逾白认真看了会,问:“准备剪视频了?”
摸鱼就得有摸鱼的态度。
孟聆竹只追随盛雪糕的小勺,目光一点没往为难她的那视频上放,闻言只点点头,意兴阑珊的模样。
后来好一会没等到回应,撩了眼皮看了他。
他凝着屏幕,面容在画面切换而跳动光影的中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冷感,兴许气质使然,莫名有种掌控全局的魅力在。
鬼使神差地,孟聆竹随口:“你会?”
他把头点了下去。
又侧过来问:“想学什么?”
“勉强客串回老师。”
孟聆竹半信半疑地将最后一口雪糕抿进嘴里,随手将包装扔进垃圾桶,盒上有融化的水珠,又因晃动而滴落,恰巧在她浅色裙摆上绽一块不小的暗色。
她看向沈逾白那侧的抽纸,说得顺溜。
“沈老师,要一张。”
却在交接时出了岔。
可能也算不得出岔。
两人相距近,因此她只探了一点指尖过去。正常的递纸程序,不都是他抓纸巾一角,她拈另一对角。隔开的空间不小,两个手指完全没有触碰的必要。
但他却抓着纸张越来,径直盖在她手掌上方,似不经意,五指从纸张边缘蹭出来点,抵着她柔荑,温热相贴一瞬,属于他的温度传递过来,加倍染上孟聆竹耳垂。
似不经意。
又像假借不经意而营造出的故意。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同床共枕过多少回没觉得心慌,却因为这种简单而在接受范围内的触碰让心尖泛起麻痒。
孟聆竹睨着他作怪手指发愣,直到他沉沉嗓音在头顶不掩得逞后的极微笑意。
“再不擦干了。”
她方才团了纸巾,将其压上沾水的裙摆。
沈逾白已经取下手机,退出教程,指尖一滑,切换到视频剪辑页面,屏幕微侧,让她在所处的角度里能清晰看见,对着底下一排图标解读起来。
他挨个解释了孟聆竹先前没了解过的那几个专用名词,又依次演示过去,教她编辑、增减和使用。
约半个小时过,孟聆竹虽没办法在这短时间内达到精通水平,却在沈老师的耐心指导下,粗略掌握了软件的各部分。
她边剪去视频里较冗余的时长,边微诧于他讲解过程中的头头是道,半开玩笑着:“剪辑师是你除老板以外的第二个副业?”
“嗯,毕竟老板下乡后没进账,只能挣些外快钱给员工发工资。”
不过,他能读懂她玩笑之下的真正好奇。
懒懒往后一仰,再度开口解释。
“我一朋友是摄影师。大学时和他在摄影部呆过几个月,学了点后期剪辑。”
他稍顿,意有所指:“你应该很快能见到。”
见到?
见到她学会剪辑的曙光?
当时婚前便提过互不干涉对方交友圈的要求,孟聆竹的想法没往见他朋友那拐。更何况她深居简出,大多时间都窝在这惬意竹坊里,市区他家、娱乐会所基本不去,这两大头先排除了,那其他地点便根本不会撞见。
越想越觉得他这句是以老师身份而祝她学成的吉祥话,莹白脸颊挂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娓娓道谢:“那借你吉言了”。
那头在为事业高台筑楼阶。
而这边,听岔的沈逾白没料到她会将与他朋友的见面视为一种吉兆,微挑眉,视线下移,凝着她垂下头后半掩的那张专注动作的脸。
半晌,情绪复杂地轻咳一声:“应该的。”
等孟聆竹将视频粗略剪辑一番,基本呈现自己想要的画面,才试着发布了平台账号上的第一个视频,附带溪谣镇的定位。
是先前陪同二老游玩时拍得的,以溪上景为主导,镜头由摇橹的颀长身影切入,一晃,再一转,周边特色镇居纳入眼底,再随着游船,缓缓驶向远方翠色竹林。
“出师了。”
孟聆竹将剪好的视频递至他面前,他耐心看完,并不吝于夸奖。
“不过。”
沈逾白的手指在屏幕那道背影上点了点,“同学,逮着我薅呢。”
又掌握了他的速成课,又以他划桨背影为开篇。
孟聆竹难得不臊,反以为荣:“帅哥就得有社会共赏的义务和自觉。”
“呵。”他没回答,喉间却闷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见他这并不抗拒的态度似有松动迹象。
“连个背影都不露的话,被开除贯籍怎么办”,她再接再厉,轻浅一声叹,颇有点洗脑意味。
“这样?”
沈逾白沉吟:“那为了保住这名号,还得麻烦孟同学赏我了。”
“……是社会共赏。”孟聆竹强调。
“可我只想在一人心里有这名号。”
他视线慢条斯理看过来,“那自然被一人欣赏就好。”
低沉音色使然,沈逾白刻意将语速放缓放轻时,像镀一层磨砺的沙,听在别人耳里,莫名有缠绵悱恻的味道。
譬如此时,他一开嗓便是似胜情话的缱绻,遑论他还加重了“一人”的发音,词句愈发暧昧得过分。
孟聆竹意乱心慌。
孟聆竹脸颊微烫。
孟聆竹破罐子破摔。
孟聆竹好不容易才从那幽深眼底挣脱,“尊重他人意愿一向是我的美德。”
她手指摁上屏幕侧边,“我还是删了好了。”
没再继续逗,沈逾白懒懒往椅背一靠,淡淡:“玩笑,随你乐意。”
最后视频自然没删。
因为删除意味着再剪辑,那她先前设置的滤镜、转场等细节,估计要被全数推翻。
上一下午课,并费了一点功夫才剪完课后任务的孟聆竹并不想这样。
临睡前,她照常和林知妤有一段时间的闲谈。
孟聆竹倚在床头,打字。
[我把视频传账号上了。]
那头也闲着,很快回复:我去看看。
不出一会,对面直接拨来语音通话。
“小竹,视频剪得不错。”听筒刚沾上耳边,对面真诚的夸夸先传来。
林知妤划进她账号,边随口:“这周末刚好有假,还想着如果你在剪辑上没经验,我亲自来教你,顺便到你那小镇玩会。”
“找到个老师。”
她微赧,“你要是过来,首要任务便是好好把这小镇给玩了。”
林知妤没多想,只以为她是报了什么网上速成课,闻言欣然应:“那成,如果没有别的安排,我周末就来找你。”
“来了提前打电话,我到隔壁县城接你。”
再闲聊几句,电话挂断。
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穿过微阖门板而来的微弱声响愈加清晰,孟聆竹侧耳听了听,应该是他起身进厨房倒水的动静。
也因此突然想起——
她结婚的事还没告知三两好友。
当初扯证匆忙,又觉得这段由利益巩固的婚姻很难稳定,便打算着等些时日再谈,免得前脚结后脚离,约等于无不说,还白白接受无数次拷问,浪费无数次口舌。
那现在算稳定吗?到时机了吗?
孟聆竹问自己。
其实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婚姻本就纠结拧巴,若带去给朋友瞧看,定是要问出个头尾来,更可能从他两并不热络的相处中看出什么端倪。
况且在他被送来溪谣镇之前,她姑且能称一句两人是囿于亲密关系里的陌生人,但几经同床共枕,再加持若有若无的触碰,再让她说出这句话,却是没任何底气了。
毕竟谁家陌生人,动不动就碰碰小手,共枕觉觉,就连被褥划开的中线,也逐渐纠缠重叠。
孟聆竹叹口气,脸颊朝下,扑在香软枕头里。
和他们复杂的关系一般,此时她脑海里也有一团纠紧的棉线,拉不开,扯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