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俞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她胡乱拨开郑均为的手,“噌”地站了起来,丢下一句“我该回去了”,便夺门而出。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郑均为眼中一阵失落。
他撑着桌子起身,缓缓走到窗前,看着她的身影在视线里一点点消失。
这样的场景,像极了那夜他从官舍回来。当时他也是这样,盯着她所在的方向,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最终下定决心,留在严州。
所以他四处打听她从官舍出来后搬到了哪里,以两倍的价格买下她隔壁的宅子,登门去拜会她的父亲。
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证明,他在严州,有根有基,不是来路不明的外来人。
但他却不敢当面告诉她这一切。为她留下来,这短短五个字,于她而言,该是多重的负担。
他想慢慢来,可他也怕有人,趁虚而入啊。
陈千俞一路逃回家关上房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一片狼狈。
她缩在床脚,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郑均为的那句“我不可以吗?”
郑均为问她,她也在一遍遍问自己。可她的心,早已在穿行于一个个陌生男人之后,变得泥泞不堪。
本该是情投意合的婚姻之事,于她而言,早已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麻烦。
她不能拿别人的一片真心,去充当解决这个麻烦的钥匙。
那日之后,郑均为想见陈千俞,变得格外困难。
她好像在刻意躲着他,偶尔在院中撞上,也只是淡淡一瞥,目光完全不在他身上停留。
更蹊跷的是,她最近频频出门,而每次都有何安如在身侧陪同,他根本没有上前的机会。
无奈之下,他只得登了来青阁的门。
听完郑均为的话,周绮文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陶公子,你以前可是大胆的很,几日不见,怎么现在畏手畏脚的?”
郑均为听罢一脸苦笑:“以前行事荒唐,如今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听他这样说,倒是有些别的缘由,周绮文不免有些好奇。
郑均为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如今我真心想娶她。”
周绮文心中一阵激动,根本抑制不住脸上的兴奋,她早就看出这二人郎有情妾有意,说是天造地设都不为过,只是进展缓慢,总不见有动静。
现在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千俞顾虑的多,你若再瞻前顾后,这事,就成不了了。”
说到这里,郑均为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只是如今,我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没事,我会帮你。”周绮文爽快地说。且不提他二人都有恩于她,便是萍水相逢,她也乐得看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说什么?”何安如一拍桌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陈千俞面前:“你再说一遍!”
“母亲没有听错。”何安如气势汹汹,陈千俞却依旧平静。
“你真是要气死我!”何安如伸手推了一下她的左肩,陈千俞没站稳,连晃了好几步。
陈清延见状立马上前拉住了何安如,劝慰道:“有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
何安如登时跌坐在椅子里,哭天喊地:“这是要我怎么办?我天天费尽心思,想尽办法,想让你在十七岁之前嫁出去,你不争气也就算了,倒要想这种恶毒的法子来气我。”
“天天往道观里面跑,我还以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你只是想去散散心,想去求神明庇佑,谁曾想,你竟生了这个念头!”
“你当了道姑,让我们俩怎么办?”
“你先消消气,有话好好说。”陈清延站在一旁,不住地帮她顺着气。
“你来充什么好人!”何安如骂完了陈千俞,转头又骂陈清延:“事情到今天这步,都怨你,你但凡有点本事,女儿何至于在婚事上为难!”
见顷刻间一把火烧到了父亲身上,陈千俞无奈地撇过头,失望地转身离开。
这便是她的母亲,十几年不曾变过,自己永远是对的,稍有不如意,便怨天尤人。
今夜月凉如水,她走出房间,身后,母亲的谩骂被父亲拦在屋里。
院里有两株海棠,刚搬来时花开的正盛,不过短短数日,竟也要谢了。
“俞儿”,安抚好了何安如,陈清延一出来便看见陈千俞一个人站在海棠树下。
“入道的事,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陈清延虽很少插手家中事,却也知道自己的女儿,向来吃软不吃硬。
“父亲”,陈千俞并没有正面回答陈清延的话。
“仔细想想,人生也挺无趣的,纵使你心比天高,也高不过规矩,高不过人情礼法。遇事免不了要弯腰,要低头。”
陈清延有些骇然,他眼里不谙世事的小女儿,十几岁的年纪,言语里,竟满是暮气。
“父亲不正是因为弯不下腰,低不下头,才沦到今日这步田地吗?”
女儿的话,像一根针,刺入陈清延的肺腑。
“你说的对”,良久,陈清延轻叹一声:“可这样,不好吗?闲散度日,安稳一生。”
“可父亲,你本不是贪图安逸的人。”若是贪图安逸,又怎会在无数个日夜里挑灯夜读,又怎会数十年如一日,人前人后,克己慎独。
面对女儿的质问,陈清延沉默了,有些事,无法在人前承认。纵使曾披荆斩棘,如今他也只能劝她:
“俞儿,人情礼法,没有那么重,人生在世,也没有那么难,纵是关关难过,但关关终要过。”
“可是父亲”,陈千俞仰头看向陈清延,眼里充满痛苦:“你告诉我,孩儿眼前这关,该怎样过?”
“是打开门走出去,找个人随便嫁了,然后生儿育女,糊里糊涂地度过余生?还是等着十七岁生辰那天,去衣受刑,在人前受尽屈辱?”
这已经是她最好的归宿。
陈清延身形微颤,抵在树上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你早就想好了,是吗?”所以面对一次次的相亲,虽然配合,却并不抱有希望。
“是”,时至今日,她并不打算有任何隐瞒:“之所以等到今天,不过是想着到了这个地步,您与母亲,或许心里能好受些。”
陈千俞说的,陈清延却难以接受,他在树下来回踱步,声音里满是颤抖:“明日我便去辞官,我们即刻离开严州。”
“父亲!”陈千俞站到陈清延面前,坚定地望着他:“大齐律例管的是天下,不是单管严州。”
”怕什么“,陈清延一挥衣袖:“去深山老林,躲起来,藏起来,天下之大,总有立身之处!”
陈千俞苦笑一声:“人各有命,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我认命。
陈清延当然没有说动陈千俞,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对女儿忽视到何种地步。
他以为她不过是多识了几个字,比旁人聪慧些,却从未想过她乖巧端庄之下,竟承受了那样大的痛苦。
把一切讲明之后,陈千俞再也不用遮遮掩掩,翌日一大早就出了门,直奔净虚宫。
太真道长说她颇有道缘,若是潜心修炼,远离尘嚣,回归自然,届时清心正气,定能有一番修为。
陈千俞屏气凝神,根据太真道长先前的指点,尝试着清除心中的杂念,谁知刚闭上眼,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立马睁开眼,扶住车壁坐稳,正待要问,便听得外面传来:“千俞妹妹这是要去哪?”
随后便见周绮文掀帘上来,一脸笑意,径直坐在了她身边。
“绮文姐姐?”陈千俞又惊又喜,自赵家的事了结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碰面。
“姐姐近日可好?”
“托你们的福,一切都好。”周绮文拍了拍她的手背,言语里满是感激。
“早些时日听说官舍着了火,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如今看你没事,我也稍稍放心些。”虽然事情过去了大半个月,但一提起,周绮文脸上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担心。
“我倒是没事,只是书稿……”陈千俞想起葬身火海的文字,多少有些惋惜。
“那有些什么”,周绮文宽慰道:“总不过白白辛苦了些时日,重要的是人没事。”
“一大早,姐姐怎么在这里?”这里和来青阁,足足隔了三条街。
“路过,路过……”周绮文不自然地偏过头,假装看向外面的风景,却又在片刻后急匆匆地问“说起来,你这是去哪呢?”
“净虚宫。”
“多日不见,你竟信了道?”周绮文不免有些惊讶,此前她二人曾多次去往苍岩寺,虽佛道有别,可她知她一向不信这些。
陈千俞笑笑不说话。
周绮文朝她的方向挤了挤,一脸暧昧地问:“去求什么?”
陈千俞正要开口解释,却突然听到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叩击声。掀开车帘一看,竟是又晴。
“小姐,总算找到你了。”一看见陈千俞,又晴就迫不及待地说。
看着又晴扶着马车,上气不接下气,出了一头的汗,陈千俞一时有些慌乱,不自觉皱起眉问:“怎么了?”
“家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