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还在往上蹿,官舍所在的方向,上空已然被染成了火红色。
郑均为眼里只有前方的那团火,完全顾不得脚下是什么,一路飞檐走壁,几次都差点踩空。
严州的官舍算不得小,他只能祈祷,火烧在别处,可万不能是西北角。
快些,再快些,他屏息凝神,用尽浑身的力气,一次次地向前跃,幼时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曾深以为苦,如今他只恨自己那时为何不再用功些。
离官舍越来越近,郑均为的一颗心快要跳出了嗓子眼,火势渐渐得到控制,但并未全灭,前方开始冒出滚滚浓烟。
越逼近那团火,他的呼吸越急促,也越困难,近了,更近了,他绝望的发现,着火的地方,竟真的是西北角!
陈千俞……
不敢有丝毫迟疑,郑均为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此时官舍中一片混乱,几十个人提着水桶来回地跑,分不清是百姓还是衙役。
郑均为顾不上许多,一路上跌跌撞撞,直奔陈千俞的房前,抬眼一看,火已经烧穿了屋顶。
他心里一下就慌了,一把拽住经过的衙役:“陈姑娘出来了没?”
“哎呀,不知道。”那人着急去灭火,根本无暇理会。
郑均为心里火急火燎,扫视了一圈,哪里有女子的身影!
这时刚好有人提着一桶水经过,他一把抢过就从头上浇下来,转眼间浑身湿透,扔了桶就往里冲。
刚跑了两步,房屋瞬间坍塌,火星卷着烟尘扑向四周,逼得救火的人不得不往后退。
郑均为抬起湿淋淋的袖子,捂住口鼻,逆着人流往里挤,不住地被人推搡,身子东倒西歪,却不敢停下来。
万一陈千俞还在里面,他不敢想,万一她还在里面……
突然,他感觉小臂被人拉住,他用力挣脱着继续往前,好几次都没甩开,那人反而拽的更用力了。
郑均为不耐烦地回过头,想要把人推开,却在转身的瞬间,手凝在半空。
火光映衬下,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脸上黑黢黢的,五官都模糊了,满是烟尘的痕迹。
但是,是陈千俞。
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陈千俞的心突然开始剧烈地跳动,竟真的是他!
她只是看着背影有些像,才大着胆子过来拉他,谁曾想,竟真的是他!
陈千俞的眼睛开始发涩,许是烟尘入了眼,一眨,竟流下泪来。
郑均为深深地望着眼前的人,只是半日不见,却像隔了半生那样久远。
他抬起凝在半空的手,缓缓伸向她的脸颊,在碰到她右脸的那一刻,手像触电了一般,一阵哆嗦,立即弹开。
是她。
像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然后大口地喘着气。
他一路念着她,祈求她平安无事,如今人就在面前,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此刻郑均为像被钉在了地上,双脚似有千斤重,他用尽力气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却在离地的瞬间,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左手拄着剑,勉力支撑着身体,垂着头,右手捂着胸膛,向下顺气。
“你怎么了?”耳侧传来陈千俞的声音,郑均为甚至察觉到她的手正扶上他的肩。
他想告诉她,他没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习武十余载,十几年了,施展轻功游刃有余,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脱力的感觉。
缓了片刻后,郑均为的手覆上陈千俞的手背,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此生不会再有这种幸运。
感受到手背传来的温度,陈千俞突然有种莫名的安心,他在告诉自己,他没事。
“陈小姐,大人过来了。”听到吴修的声音,陈千俞立刻恢复了冷静。
她心里明白,吴修这是在提醒自己。
今夜官舍莫名其妙着了火,事后州里肯定会彻查。郑均为不是州衙的人,却及时地出现在这里……
方才一片乱哄哄,即使有人看见了,也无暇顾及,如今火扑的差不多了,他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被有心之人撞见,怕是有嘴也说不清。
“我把人引开,你赶紧离开这儿。”她附在郑均为耳边,小声说。
意识到人要离开,郑均为的手下意识地握紧。
陈千俞不敢再逗留,一点一点把他的指头掰开:“你快走。”然后起身朝着吴修说的方向,快步走开。
离火源越来越远,周遭的灼热感一点点消失,走到拐角处,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见郑均为手臂无力地垂着,看见他缓缓站起来,晃了两步,踉踉跄跄消失在黑夜中。
“今夜的事,还请吴班头为我保密。”陈千俞停下来,突然冲吴修行了一礼。
吴修的身形本就高大,如今她上身弓着,更是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静默良久,头上才传来一句:“在你眼里,我是这种人?”
陈千俞直起身子抬头,看向吴修,此时的他,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依旧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
但他这样问,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
吴修是州府的班头,维护此间秩序是他的职责。他既然看到了郑均为,心里应当清楚,今夜的火和他无关,既然无关,她便希望他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这样,便可少去一些麻烦,仅此而已。
至于他是哪种人,她与他,也仅是照过面,既无深交,又从何得知。
“那日的事不是我说的。”吴修又开口。
“哪日?”没头没尾的,陈千俞不免有些疑惑。
“来青阁的掌柜上堂那日。”
她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周绮文上堂那日,州衙外面,他曾劝她快回官舍,莫要多事,后来她回到家,与母亲起了争执,这事他竟然也知道了。
他这是不想让她误会,自己与周绮文相交的事,是他说出去的?
她从未这样想过。
“我……”陈千俞正要解释什么,刺史李文昊和陈清延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大人,父亲。”陈千俞乖乖行礼。
“今夜的事,千俞受惊了,好在纵火的人已经抓住,只是官舍损毁严重,需得修缮一番,我已命人在城中寻了一套宅子,你们搬过去暂且住着。”
听了李文昊的话,陈千俞心里一紧,毕竟郑均为前脚刚走。
“纵火的人……”陈千俞话未说完,便看到李文昊身后,父亲朝她摇了摇头。
她连忙住了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心切,竟忘记了父亲一直以来的嘱托,不要插手官衙中事。
“无妨。”李文昊注意到了父女暗中的交流,回过头对陈清延说:“你总是太过小心,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说罢又看向陈千俞:“城中赵家今日得了判罚,心中怨恨,便想一把火把官舍烧了,许是西北角偏僻些,这才被他钻了空子。”
“好在人已经抓住,不是私仇,你们父女二人也能放心了。”
“谢过大人。”听罢这一番解释,陈千俞心中竟有些庆幸。
还好赵家恨的是官府,而不是郑均为,不然他一个外来人,面对赵家的明枪暗箭,该怎样应对。
“俞儿?”陈千俞正想得入神,突然听到父亲在唤自己。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了她父女二人。
“大人已经走了。”陈清延上前一步,站到陈千俞面前:“这实在是无妄之灾,好在人没事,咱们今夜便搬走。”
“嗯。”陈千俞应了一声。
陈清延看着眼前的女儿和不远处的一片废墟,长长叹了一口气:“唉,你屋里的东西,烧了个干干净净。”
“父亲”,陈千俞看向陈清延,脸上挤出一丝笑:“身无长物一身轻,没什么可惜的。”
十几年来,她随父亲四处流离,身上的东西,很少有长随的,她也因此对外物,一向没有期待和寄托。
若说可惜,眼下她只想到那两壶桃花酒,她一直没喝,谁曾想今夜竟葬在火里了。
听女儿这样说,陈清延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复杂的滋味,对他而言,这些年的确是难熬,可对妻女,又何尝不是?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她不过十七岁,正该是明艳如春的年纪。
“没有烧到父亲的书房,已经是幸事了。”陈千俞自小便知道,书房里的东西对父亲而言有多重要,行数千里都不舍得丢掉的,是他毕生的心血。
陈清延突然觉得心头堵得慌,他扶着身侧的树,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十几年了,唯一了解他的,竟是小女儿。
这些年,他沉沦下僚,妻子嫌他不求上进,言语上常常不留情面,岂知仕途一事,仅是上进就能行的?
见父亲不再说话,陈千俞也在一旁默默站着。直到片刻后,父亲站直了身子,朝她说:“走吧。”
她一路跟在父亲的后面,连夜收拾了行李,搬了家。
折腾了一夜,躺在床上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不免又想起郑均为,她一个人从火场仓皇逃出来时,只是凭着本能,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并没有多余的想法。
可在火光下看见他时,竟觉得,还能见到他,真好啊。
官舍的西北角地处偏僻,方便了他跳进跳出,也方便了贼人,如今烧了个干净,她又搬了家,他再找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当然,或许他不会找。
不过,他终究不会在严州久留,或许昨夜一见,已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