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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风月

    手中的伞柄尚且还带着温度,雪却是越下越大。

    邵韵时气息未平,反应过来他没有拒绝,才赶紧跟上。

    来的一路上,她只觉浊气翻涌,甚至想好了若是他不答应,她就直接命禁卫来绑人。

    不想,他却是丝毫没有挣扎。

    脚下的路比来时像是添了银霜,前头的人身姿挺拔,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往前。

    额上跑出的汗迎着冷风,叫她面上似是灌了冰。

    她抬袖抹了一把脸,华服被落雪黏了一遍,此番亦带着寒。

    倒吸一口气,她干脆也加快了步子。

    只是,她步子小,根本没法赶上前头那个。

    “倪培卿!”她大喝一声。

    少年的脊背一僵,似乎是并不愿意停下,直到她又小跑几步上前,才堪堪站定。

    “你走这么急做什么?!”邵韵时抬起伞面,仰起头。

    这一看,才发现少年脸色已然铁青。

    不由得,她心思一颤。

    两世为人,她却从未见他真的动怒过。

    便就是震怒之下,倪培卿都是自持的,唯有一双眼冷到极致,叫人生畏。

    她少有看过他外露的情绪,也不过是那眸光深色。

    而此时,眼前的少年唇角紧绷,纵立于风雪,犹自带着不可亵渎的薄凉。

    也是陡然触到这薄凉,邵韵时才猛然醒悟。

    很久了,真的很久了,没见过他忤逆自己。

    少年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公主不是着急要倪某去玉华宫请罪吗?”

    他说话的时候落下眼,瞧见少女头上晕化的雪水打湿了发。

    还有那沾了脏污的裙角,皱巴的衣袖。

    无一不在宣告着它们的主人来得有多匆忙,又有多心焦。

    不愿再看,他忽然伸手,按下抬起的伞面,少女被这一动作压在了伞下,再瞧不见。

    邵韵时原是被他那句回话噎住,此番又骤然被隔了视线,下意识要再次举伞,却听伞顶又道:“公主心中笃定,倪某无法分辩,不如早些去请帝后定夺。”

    “你……”

    “公主,风大,伞还是撑好吧。”

    说完这句,少年再次抬脚。

    他说的什么?是怪她?是在怪她冤枉了他?

    所以,刚刚他确实在生气,而且是气极了。

    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沈家向来清廉,这朝堂之上,也不会轻易站队。

    前世里,他就曾教过她:“想要控制人心,总免不了使用非常手段。陛下不必害怕那些话多的家伙,清风傲骨的人,以诚待之固然好,但非常时期,陛下不必手软。陛下看这白纸,既为臣子,便作白纸,若这白纸坚守纯净以至君不能书,又何妨先给他添一笔墨呢?只有落了墨,这纸才算是有了用。”

    她是女帝,便是女子这一个身份就为人说道,她知自己定不下人心,所以每每下旨面对那些公然反对的新朝旧臣,她都尽量谦逊。

    可她心软,倪培卿偏要她做一把刀。

    南桓朝中的保守派,他逼着他们开口,她曾眼见他的冷漠。

    所以,现在他是要用相同的手段辅佐三皇兄。

    沈仲哲若是名声有损,沈家这清流之名也必有亏。

    却也是最好收为麾下的时候。

    玉华宫外禁卫拦了路。

    “公主殿下,陛下有令,里头议事,不得入内。”

    邵韵时看了倪培卿一眼,后者安静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还请通报父皇母后,就说……韵时有要事。”

    禁卫为难,却坚持:“陛下有令。”

    “你去通传,就说此事有关今夜!”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一般禁卫如何都会给邵韵时一个面子,可是今夜,这禁卫就像是铁了心似的,根本不听。

    邵韵时狐疑,难道是下了死命令吗?

    为何?

    “那你……”

    话未说完,身侧人却是唤了一声:“公主。”

    邵韵时转头,只见倪培卿往里头看了一眼才道:“我们等一等吧。”

    潜意识里,她不愿听他的,可是今日实在古怪,她也往里头看了一眼,只瞧见一个嬷嬷被请了进去。

    片刻,她终是放弃游说,走下台阶。

    “跟我来。”她说。

    玉华宫边上,还有一处空置的偏殿,邵韵时带着人过去。

    到了檐下,她收起伞推了殿门进去。

    一回头,少年才跟进来。

    除夕夜的殿中皆是燃着烛火,虽是偏殿,却也干燥,只是寒意终不可避,更莫说二人是从风雪中过来的。

    邵韵时伸手往一盏金烛边烘了烘:“方才为什么制止我?”

    倪培卿伸手扫下身上不及化去的雪:“此时进去,不妥。”

    “为何?”

    “方才公主也瞧见了那个嬷嬷,如果倪某没有猜错,该是去验身的嬷嬷。”

    “这有什么不对?”

    邵韵时问完,却见少年动作一滞,半晌未答。

    她收回烤火的手,慢慢走过去:“既然是发现了那种事……当然要验身。”

    许是觉得无法解释,少年欲言又止,最后耳郭微红:“不是。”

    “不是?”

    “如果是双方不清醒的情况下发生了什么,只需要捉奸在床这四个字就可以了。”

    捉奸在床四个字他说得快,邵韵时也是后知后觉二人这是在讨论什么,她喉中有些哽,沉默几息才若无其事道:“你是说,这种事情原就是为了陷害,所以是不是真的,不重要?”

    “不,”倪培卿道,“公主再想想。”

    这算什么?邵韵时刚要怼回去,忽觉不对,她一惊:“你的意思是,他们并非都是不清醒?”

    “公主聪慧。”

    “……”邵韵时拧眉,“可是我亲眼看见孙家小姐不舒服的,这一点不假——你是说,沈仲哲是清醒的?!”

    “既然公主确定孙小姐是中毒的那一个,那么,想必要自证清白的,便是沈兄了。”

    “若是二人当真没发生什么,这事就了了?”

    倪培卿摇头:“无论孙小姐是否还是清白之身,沈家都脱不开干系了,沈家是重臣,便是孙家不及沈家高门,这个交待,都是要给的。只不过,若是误会,此事便是需要彻查的。有人蓄意在宫中下毒,企图玷污清流之家的声名,必定事出有因。”

    说到这,他突然问:“公主为何觉得,是我下的毒?就因为我与沈兄说了话,见过出事前的最后一面?”

    “你是要为自己争辩吗?”邵韵时道。

    这句话虽然强硬,语调听着却已经没有了一点底气,倪培卿闻声便笑了:“公主,以重臣的声名为资,胁人污点为质,乃是下策,只对非常之人,只应非常之势。如今,倘若我以此法襄助三殿下,便是祸乱朝纲,诱皇子结党营私,是死罪。于沈家,也只会存恨,全无后路。倪某不必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何为非常之时?”

    雪落无声,邵韵时又近了一步,看进他的眼中。

    “……倪某不敢说。”

    “我要你说。”

    倪培卿指尖触到湿了的衣袖,指尖下意识搓了一下。

    邵韵时留意到他这个小动作,却是又逼了一道:“我问你,什么是非常之时?”

    “好比——”少年沉吟一下,“此时三殿下初继大统,又或者,社稷不稳,当行铁血之策。”

    “……”犹如惊雷,邵韵时盯住眼前年少的脸庞。

    桩桩件件,竟全然对上。

    下一刻,倪培卿骤然跪地:“请公主殿下恕罪,草民失言。”

    少年周身都是湿的,地板上因着他这磕头一跪,亦是暗下一块。

    他埋着头,邵韵时看不出神色,却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可因为知道,才觉压抑。

    他倒是,所思所想,一如前世。

    哪怕是大逆不道,他此时也说得。

    有什么在心间突然生长,似是抽芽的种子。

    邵韵时不确定,她按住了心口,又是半晌才终于道:“你起来吧,我不是父皇,你不必与我请罪。”

    “谢公主。”倪培卿没急着站起来,只有磕了一头。

    邵韵时却没再看他,转身往烛台去:“那依你看,这背后之人会是谁?”

    “先看有什么目的。”

    “你觉得会是什么目的?”

    “有二,一者,为势,与我们一般。”倪培卿道,“但是此时出手,太早了。”

    邵韵时兀自挑了烛芯:“如此,那第二种呢?”

    “事关风月。”

    烛火一闪,邵韵时跟着眉尖一跳:“何处的风月?”

    没听着回答,她疑惑回头。

    倪培卿刚刚起身,闻声抬眼,对上少女的目光。

    女孩细碎的散发在鬓边,上边珠钗华美,坠在滚毛的大氅上,蹭在脖间。

    是有别于女帝的明丽,更添一分生动,也有别于落难时的楚楚,更添一分气魄。

    可无论哪一种,都还是那一个人。

    鬼使神差,倪培卿突然不想再放过这束目光,哪怕,它不曾真的落于他身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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