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绘羽捏紧了手机,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平日所见,从来都是只有别人向他鞠躬的份儿,他抬手碰一下帽檐,已经是给足了对方面子。而此刻,他的背脊面向她微躬,头颈稍稍垂下,牵连耳侧打着卷儿的发丝也落得更加低。无懈可击的儒雅君子风度,仿佛将整件事情的主动权全权交到了她手中。

    他把自己摆在了比她更矮一截的姿态。

    却将她架在了更高一阶的位置。

    更高的位置,也意味着进退两难。

    绘羽抿紧了唇线。几息的瞬间,塞进考虑范畴的事情却有千百种。

    他多次的“好意邀请”,她轻飘飘的拒绝,下午偷听到的医院的事情,经他手的事务,和家里的合约……

    她原本是不爱麻烦人的性格,欠债还钱容易,欠人情要还很难。各方面大大小小的事,只要在能力范围之内,她都习惯自己解决。这么多年,这一套行事她向来是习以为常。

    今天却不经意地被他打破了。

    ——“你这样三番四次地拒绝我,我很难不认为我有什么地方令你心生厌烦。”

    如果出自其他闲杂人的口中倒也就算了,偏偏……她不得不更慎重地考虑一些。或许之前的行为是自己思虑不周,多次婉拒对方的好意,即使是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但这样不留转圜的空间,的确很容易引起对方的误解。

    ……算了,只是搭个顺风车而已,又不是什么改变人生的重大抉择,上了也就上了。如今这情况,接受才是最优选择,要是坐实这个误会就不大好了。

    她最终下定决心,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做法,妥协了自己的抉择,“那今天就……辛苦中也你顺带送我一程了。”

    中原中也这才直起身。他的眼尾是尖锐上勾的形状,即便弯起眉目,是目的达成的满意微笑,眼里那道锐利的锋芒也仍然凸显不去。

    “花山院小姐言重了,”他道,“今晚承蒙你不嫌弃,能赏光让我送你这回家,理应是我的荣幸才是。”

    替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系好安全带。回身坐到掌控跑车的主驾驶位,拧动钥匙,引擎启动时响声一震,车辆迅速疾驰在马路中央。

    绘羽现在无事可做,自顾自玩手机又不礼貌,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摇下车窗,手肘撑在窗边,支起侧脸。目光跟随两边不断后退的景色移动。

    一阵阵带着海浪咸湿味儿的夜风涌进来,吹得人舒适又凉爽,很放松,安闲自在。

    绘羽的思考模式开始逐渐神游天外。

    倒是中原中也主动开口和她搭话,旨在消弭车内的沉默气氛,“刚才和你哥哥聊天,他说你这段时间相亲见了这么多人,到头来都是不咸不淡的,似乎一个都没看上。”

    “嗯?怎么了?”绘羽没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就是有些好奇,大小姐你选伴侣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他的视线紧盯前方的道路状况,状似无意地随口道,“好歹和你见面的也是些世家公子,精英翘楚,也不至于全都这么差劲,让你一个都看不上眼吧。”

    ……啊,又是相亲这种翻来覆去不知道聊了多少次的事情。

    绘羽用撑着侧脸的指尖,挠了挠耳后。

    虽然是闲聊,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错觉,总觉得中原中也比她爸爸她哥哥她爷爷,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更关心她的相亲进展到底如何。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中原中也才是她爹呢。

    然而她并不想探究他的发心,到底是出于好奇的八卦,还是此前他曾讲过哥哥也拜托他帮忙,所以才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善良。这些对于她来讲都不重要,不值得她内耗心血揣摩。

    她犯懒似地随口敷衍:“标准嘛……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准,就是希望我未来的丈夫是一个人品正直,为人具有责任心的人。其他的,我认为两个人互相看得顺眼,在一起感觉松弛舒服就可以了。”

    当然,这什么“人品正值”“为人具有责任心”都是政治正确的说法,拿来搪塞最合适不过了。要说真心话,她心中实则另有一套细致的评判标准,和人品、外貌、学历这些世俗定论都无关。

    但这些根本没有必要同中原中也讲。

    非相关人士,糊弄糊弄过去就得了。

    “人品正直,为人具有责任心,”中原中也重复了一遍,发表评价,“这两条要求倒是不太高。我想只要是教养良好,受到过完备三观教育的正常人,应该都会具备这两条为人的基本素养。”

    有人是随口敷衍,有人却听进去当真了。

    中原中也默默在内心盘了一下,不自觉地开始对号入座。

    人品正直,为人具有责任心……唔,他在组织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地工作,从来秉承着公平公正的办事态度,对待下属和boss没有任何纰漏,从不贪污受贿吃拿卡要,遵纪守——哦不,这条还是删了。总的来说,也很是符合这两条标准。

    但是……

    “两个人互相看得顺眼,在一起感觉松弛舒服,这可就难了。”

    这可就难了。

    这不像是前面两条要求一样,还有个可量化的可视性判断准则。完完全全只凭她一个人的心意。而一个人的心意,是最难捉摸的。

    场上只有她是裁判,但裁判具体给满分的要求是什么,任何一个参赛选手都不会知道。

    其中当然也包括他。

    不管学问如何,家世高低,在这个赛道上,大家众生平等地处于同一起跑线,谁也不比谁更优越。

    前方红灯亮起。

    中原中也干净利落地踩下刹车。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食指,轻快地点在方向盘上。

    “难怪你哥哥说他问你为什么没看上那些人的原因,你只回答说没有眼缘,我还以为你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你哥呢,”中原中也不动声色地上抬嘴角,充满意趣地慢悠悠道,“看来之后要和你见面的那些后来人,要好好加油努把力了。”

    绘羽对此不置可否,简简单单道,“一切都是缘分。如果真能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所有发展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红灯跳黄灯,黄灯跳绿灯。

    道路重新通行。

    他再一次踩下油门。跑车比之前的速度都快,风驰电掣般漂移在大马路上,蜿蜒蛇行,时常堵塞的路况也没能阻滞车轮极速前进分毫。

    再拐过几个弯,途经几个高架桥。

    “中也,就停在这里吧,”绘羽指了指前方汇入主干道的路口,“小区有一道侧门离这不远,我在这里下车,多走几步路就可以了。等会你也不用重新倒车回去,也比较方便。”

    中原中也依言将车停靠在路边,熄了火。在绘羽解开安全带时,他扬起头,微眯起眼眸,打量离车窗外不远处伫立的一幢幢楼栋。

    这就是绘羽住的小区了。

    上次她去见凤秋人那个晚上,他把人半路拦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知悉。

    但是这还不够。

    他收回视线,倾身靠近整理衣裙的绘羽。

    狭窄的车厢中,是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近得可以看见她肩头衣物的织物纹理。

    “绘羽,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他慢腾腾道。

    绘羽不明所以地停下动作,疑惑地望向他。

    “您请说。”

    “是这样的,刚才送你回来之前,我和别人一直在讨论你哥哥说的医院的事情,所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现在有些口渴。”

    他将腹中早已打好不知道多少遍的草稿派上用场。

    “不知道是否可以去你家要杯水喝呢?”

    他把手肘撑在座椅靠背上。

    继续屡试不爽的道德绑架手段。

    “也算是你还我今天下午欠我的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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