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中原中也着实不能理解,“她哥哥往这边来”和“她得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

    他玩味地向一侧偏头,“怎么?你这么着急想躲着你哥哥,难道你哥哥今天是要来吃人了?”

    绘羽默然盯着他的脸,欲言又止。

    “……中也,很抱歉,我现在暂时没有心思和你开玩笑。”

    她再次挪动脚步,以迅速到只能看见残影的速度,飞快跑向靠窗的一个角落。那里摆着一张小茶几,一把扶手椅。扶手椅和墙壁之间有一方小空间。窗帘从天花板静垂至地面,正堆叠在那方小空间中。

    如果不细看,确实是一个藏人的好地方。

    中原中也是个聪明人,但凡身居高位者,没有不会从事件表象揣摩出实质的。绘羽不直说,但凭借过去的一些言行和事态逻辑,疑问也只在他心头拐了一个弯,答案很快便琢磨出来了。

    他用纤长的食指点着桌面,懒散道, “虽然我们之前的确有约定,我也向你保证过,不会让你家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合约。但现在我们只是站在这里说说话,聊聊天,被你哥哥看见也就看见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又不是背着你哥哥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何必这么紧张。”

    绘羽正攥拢裙摆,抬腿跨过小茶几,向墙壁和扶手椅之间的空间迈去。闻言,她停止了动作,保持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的姿势。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她反问,“你认为在我哥哥的视角下,我们现在是可以单独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毫无距离感地聊得很开心的关系么?”

    她将【单独】、【偏僻】、【毫无距离感】三个词单独加了重音,强调了现象的不合理性。

    ——虽然中原中也很想对【毫无距离感】这个词提出异议。

    明明在他面前,她总是会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他可以从屏障外清楚地看见她,但始终无法触碰,更别谈毫无距离地靠近了。

    仿佛能让人看到这个水月镜花般的照影,已经是她对他格外的恩赏。

    “与其以后编故事糊弄,用一个谎圆另一个谎,还不如一开始就从源头掐断风险,”绘羽继续道,一面又抬起另一只脚,“不仅节省精力,还不会露出破绽,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中原中也屈起食指,点在下颌,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我明白了,原来大小姐是风险厌恶型。”

    绘羽瞟了他一眼,“冒这个风险又不能给我带来好处,我为什么要白白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又不傻。”

    中原中也对此不置可否。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他斜倚着桌角。光线在地板拖长一道笔挺的身影。他以一种局外人,旁观者的身份,静静审视着她的一切行动。

    门外的脚步声和零碎的谈话声越来越近。

    绘羽窸窸窣窣拉上窗帘,收拢群裾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将整个人缩进那方小空间的最后一刻,她诚恳地双手合十,祈求,“中也,你等会千万别说你见过我,就当完全和我这个人不熟,拜托了。”

    “放心吧,一切都听从你的心意,”他笑,“大小姐怎么说,鄙人就怎么做。”

    话语落地的下一秒。

    “中也。”

    从门外移进清润的男声。

    绘羽“倏”一瞬蹲下身。小型动物嗅到危险紧急缩回自己纸箱里一般的速度。

    “我找你可找了好久啊。要不是后面问了一下你的副官,今天我怕是在日落之前都见不到你了。”

    是哥哥的声音。

    “啊,是拓真君啊,好久不见。”

    “这么急着见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绘羽努力将身体蜷成一团,不超过沙发的边界。又好奇于中也和哥哥会谈些什么,再调整了一下位置,耳畔紧贴在外侧,凝神细听他们的谈话。

    “我本来也不想特意打扰你,只是这事还真有点急,今晚就得定下来,文件方面也需要你签个字。”纸张悉索抖落的声音,“看你这几天没空,所以我专程跑一趟,是医院那边——咦,中也?你这裤子怎么回事?怎么湿了一大片?”

    “哦,这个嘛——”

    随手拍了拍裤子的摩擦声。

    话头掐断了几秒。

    ——还不是你妹妹干的好事。

    绘羽思索着,觉得在这几秒内,中原中也的内心一定是这么吐槽的。

    中原中也:“……刚才看见有一只调皮的猫在这里喝水,差点要被烫到。本来我是好心,想抓住它避免意外,谁想到人家不领情。一不小心着了它的道,让里面的茶水泼到了我的裤子上。”

    躲在角落的绘羽有些许无语。

    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还用一只“调皮的猫”来暗戳戳地指代她。

    看不出来,某些时候他竟然还有点小心眼。

    绘羽暗自在心里哼了一声。

    “不过也不碍事,我已经做过处理,稍微晾晾就行。”

    哥哥对这番话感到十分惊讶,“这场馆还能养猫吗?我怎么记得公共建筑内不是禁止饲养小动物么?”

    中原中也:“有可能是附近哪家跑出来的猫吧,谁知道呢——好了,我们别纠结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了,说说医院那边的情况。”

    声音慢慢向前移动,逐渐远离她身侧。

    绘羽不得不跟着向前挪了几厘米,以适应变小了一点的音量。

    将闲事抛在一旁,谈话直奔正题。中原中也和哥哥就医院的经营展开了讨论。左不过是原先谈好的供货商突然变卦,不仅抬价不说,甚至还要将仅有的货供给另一家具有竞争关系的医院。

    两个人对解决方法列出了多种可能性。

    绘羽虽然商业经验不多,但好歹生于世代研桑心计的家族,从小耳濡目染,一些关窍多少能听明白。

    越往下听,她便越明白,难怪她的继母此前毫不掩饰地展现出对中原中也“谨慎”的态度。并且评价中原中也过于危险,怕她吃亏并不想让她有过多的接触,甚至告诫“这个人你根本应付不了。”

    她现在才真切地体会到,继母的用词一点也没夸大。

    三言两语之间,就已经为对家设好了陷阱。不仅是言而无信的供货商,还有中途截胡的另一家医院,一个都别想跑,都得被中原中也按头困入量身为其打造的圈套中。

    机谋老辣,何其熟练。

    尤其是,当她的哥哥询问如果放置设备的仓库被对手搞破坏,比如放火什么的,他们该怎么办时,中原中也这样回应道——

    “那就把人都杀了呗。”

    “正好旁边就是横滨港,鱼多,不是正好处理。”

    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种并不拿人命当回事的漠然,像是人类高高在上地藐视着地面微不足道的蚂蚁。

    杀一个……不是,是杀一群人,在他口中如同杀掉一只鸡般简单省事。

    的确,这种事发生的前提是对方先行挑衅,但他这样毫不犹豫地无视法律,直接以血腥和暴力回敬敌人的手段,还是带给了她一点小小的黑手党.震.撼。

    黑吃黑这一套玩得相当内行。

    这是她几乎未曾见过的中原中也的另一面。一个不同于面对她时会礼貌问好,谦虚友善,尊老爱幼的中原中也。

    ——哦,对了,被这副衣冠楚楚的面貌“蒙蔽”多日,她差点就忘记了,无论他平日再装扮得如何彬彬有礼,他本质上还是一位靠踩着敌人尸骨,以敌人鲜血喂养起家的黑手党.干.部。

    如今,再审视他往日同她交谈的一些行径,她隐约冒出一种——凶恶的虎狼藏起獠牙,套上伪善的皮,在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兔子面前扮演同类——的微妙即视感。

    不过这倒也正常,毕竟他们之间没有直接的利益联系,中原中也自可以会对她温和一些,没有使手段的必要嘛。

    绘羽更加放轻呼吸,凝神继续细听他们的谈话。

    房间内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

    沉默一瞬。

    “哦,哦,是这样吗……中也可真厉害啊,哈哈哈……”

    哥哥的音调里有种干巴巴的古怪感。

    ……显然他和她一样,也被中原中也的随意发言给予了一点小小的黑.手.党震撼。

    “叮当”——

    似乎是汤匙碰撞茶杯壁的声响。

    在这杂音中,中原中也“嗤”一声地笑了出来。

    “别这么当真啊,拓真君,我开个玩笑而已,脸色这么严肃做什么——来,要一杯红茶么?聊了这么久,先喝口水润润吧。”

    他收敛起那点随性的杀意,再次换上平易近人的外壳,“这种事情你不用担心。到时候仓库那边有我们的人看守,别说放火,对方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嘴上说着是开玩笑,其实只为了安抚一下哥哥那颗受到小小冲击的心脏罢了。绘羽有理由认定,中原中也说出“把人都杀了”的那一刻时,的的确确是真打算如此出手。

    “当然了,有中也你的安排,我是放一百个心的,”哥哥接过中也递来的茶杯,语声松弛了不少,“咱们都合作了这么久,细数起来,但凡经你手的事,从没出过纰漏,你的能力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中原中也谦逊道:“尽我自己的职责罢了。”

    水流“咕嘟咕嘟”的声音,接着是一声畅快满足的长叹。想必哥哥是真的渴了,也不同中原中也客气,就着这一杯红茶一饮而尽。

    在他合上茶盏的一刹那,绘羽又听得中原中也开口。

    “——对了,拓真君,上次你同我提起你妹妹的事情。”

    绘羽:?!

    这种商业谈话场合,跟她又有什么关系,怎么焦点又引向了她。

    中原中也是故意的吧?!这人真是……他一定就是故意的。

    绘羽把头垂得更低。即便没有探出头观察一椅之隔的情况,她也仍能感受到,那道带着一点逗趣的视线,从不远处向她的头顶扫过来。

    “——怎么样?你妹妹最近的相亲事宜还顺利么?有没有遇到合她心意的人?”

    衣袖挥动声。哥哥摆了摆手,一幅不提了的姿态,“哎,也就那样吧,都是不咸不淡的。不是这个不太行,就是那个聊不开。你要问她什么原因,她也只说没有眼缘。”

    中原中也又轻声笑着,“看来想要入令妹的眼,难度可不小啊。”

    哥哥叹了一口气,“现在女孩子家的事,我也搞不太明白。本来家里也没催着她。我父亲的想法是妹妹年纪小,这种事不着急,私心还想多留她几年。我看全家也就她自己和爷爷是最积极的。”

    “老爷子的意思是门户相当人品登对的男生不好找,要抓紧。至于绘羽嘛——估计这个年纪的小女生,对婚姻家庭还有一种美好的憧憬和幻想吧。”

    ……

    哥哥到底对她有什么奇怪的误解。什么美好的憧憬和幻想,才不是这样!

    绘羽抑制住了差点想从椅背后跳出去,亲自反驳这些观点,顺道自证一番“清白”的冲动。

    “中也你也知道,虽然我妹妹和你同龄,但这个阶段的女孩子,总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梦……”

    仍然在絮叨。

    ……哥哥你可赶紧别说了。瞎揣摩她的心思也就罢了,居然还大剌剌地同外人讲。她竟没料到,哥哥和中原中也的关系已经好到如此地步了么?

    绘羽抓住领口微敞开的衣领,闷闷地想。

    幸好这种令她不自在的处境没持续多久。话没说几句,哥哥便被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叫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最后和中原中也确认,“中也,这件事就先这么定下来。后续的事情应该也不会太复杂,往后若有什么变化,我们再电话联系。”

    中原中也应承,“好,没问题。有什么麻烦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

    脚步声退出房间,从清晰到模糊,逐渐远离绘羽的听力范围。

    绘羽瞅准时机,手指扒拉住椅背,从窗帘堆里慢慢探出头。蹲得久了,头发有些乱,鬓边一绺发丝从耳侧翘起来。她用手随意地梳了两把,眼睫眨了几眨。

    “我哥他……已经不在外面了吧?”

    “走了,”中原中也插起一块蛋糕,塞进口中,“出来吧,你现在安全了。”

    “幸好幸好,总算没被发现,”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诚挚地双手合十,“中也,非常感谢你的配合,今天就当是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必客气,”中原中也道,“履行诺言而已。之前我说过,你让我怎么做,我就会怎么做。”

    绘羽“倏”一下站起身,捏紧裙摆晃晃悠悠地从椅背后抬腿,迈过茶几,从躲藏的地方现身。她望向挂在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走过了一圈。

    时间过得太快,一个小时竟也这样耗了过去。

    “中也,宣布结果的时间快到了,我得先回到比赛大厅去。”

    她向他略一欠身,温和道。

    “失陪了。”

    “嗯,没关系,你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中原中也点点头,若有所思的目光垂在那叠蛋糕里,并没有看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等会还有点事,就先不同你一道过去了。”

    ·

    和她预计的一样,由于纱纪的出色发挥,特等奖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她头上。纱纪喜出望外,拿了奖杯下台后高兴得又蹦又跳。在主办方举办的参赛者晚宴上,纱纪胃口都好了不少,一坐下连干了三大碗饭。

    晚宴之后,纱纪和她在场馆门口分开。小姑娘想早点回东京把这件开心的事同父母分享,很快便上了家中司机的车,顺着车道扬长而去。

    绘羽一个人站在路口,对着手机正欲在应用软件上打个计程车。

    夏季傍晚时的风仍具有白日灼热的余裕。从背后,一直吹到她的耳边。与之一道的还有——

    “绘羽,要回家去么?”

    是中原中也的声音。

    “正好我也要回去,如果不嫌弃的话,我顺路送送你吧。”

    他卷起西服衣袖,露出一小截劲瘦有力的小臂,缓步向她走来。

    绘羽转头,向他扬起握着的手机,想也不想道,“不必麻烦你了,中也,我正准备在软件上打个车……”

    “正准备,那就是说,还没有打到车,对吧?”中原中也堵住了她的话。

    “但是很快就会……”

    中原中也再次打断她:“只是送你回家而已,绘羽,你这么三番四次地拒绝我,我很难不认为我有什么地方让你心生讨厌,所以你才要刻意和我保持距离。”

    这次他不打算再给她回绝自己的机会。

    与其浪费时间,故作礼仪人地推拉说服劝导,还不如直接用点更强硬的手段,这也是他的拿手伎俩——比如不留余地的道德绑架,将她所有的后路都彻底堵死。

    她如他所想地掉进了这个“圈套。”

    绘羽连忙否认解释:“不是的中也,我想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那么——”

    他取下帽子扣在胸前,侧身向绘羽作出一个优雅的绅士邀请手势。

    “不知今天花山院小姐是否肯赏我这个脸,让我送你一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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