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按照事先的约定,绘羽点开了高中同桌的通讯录。五分钟后,一名栗棕色卷发的隽雅青年冲出电梯口,风风火火地加入到三个人的队列中。

    “我来了我来了——”

    “宝贝,没有让你等太久……”

    青年无意间偏头一瞥,剩下的音节全都咽回了喉间,似乎没想到还有另一个男人堂而皇之地进入绘羽的家。

    他注视着正襟危坐的中原中也。

    不如说中原中也的气质让人无法忽视。他光是坐在那,什么都不做,就足够吸引全场的目光成为焦点。黑色大衣黑色西装马甲黑色长裤,一身的黑色,像泼溅的鲜血浓到极致发暗发黑。

    两个人愣怔地对视半晌,大眼瞪大眼。

    中原中也交叠双腿,翘着脚尖,随意地后靠在椅背仰视他。

    这种仰视恰恰是上位者审视下位者的眼神,从头打量到脚。他一句话没有说,而未出口的言语似乎早已将绘羽的“男朋友”评价个透彻。像是在审讯室里面对被捕的俘虏,扒皮抽骨也要将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探查仔细。

    凝滞尴尬的气氛总要人来打破。

    “你还愣着干什么呀?”绘羽故意压软声音撒着娇,用手肘捅了捅青年,“亲爱的,别看别人了,快看我。”

    “一共350,零钱都带齐了吧?”

    青年恍然回神,从中原中也身上收回视线,“带齐了带齐了……来,你拿着,数数看有没有漏?”

    几张钱票塞过来,绘羽仔细清点了一遍,对折好交给工程师小哥。一手交钱,一手交发票,流程很快。青年跟随工程师小哥一道离开,迈出一个潇洒背影的同时,亲亲热热地抛下一句话。

    “宝贝,我先回公司了。今天加班,晚上不用等我回来,你自己先吃饭。”

    绘羽目送二人走进电梯,语带亲昵:“好的呢,那晚上我给你留饭,你下了班回来吃。”

    ·

    两人离开,两人留下,四个人的故事现在变成了两个人的场景。

    绘羽退回室内,下意识地顺手想关上房门,忽然想起中原中也还留在家,握住门把的手一顿,又把房门向外推。家里的光线更加敞亮。

    而与敞亮的光线不同。

    中原中也扫过来的目光始终阴翳,粘稠冰冷,像滑潺潺的膏浆泥沼,望着一派平静,内里却是会淹死任何人的陷阱。

    绘羽的心跳在这片阴翳的包裹中漏了一拍。停滞一秒后,又开始剧烈地连续搏动。顶着这样的扫视,她紧绷住神经镇定,装做无事发生地收下他的作业本

    “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你们现在还住一起了?”

    他轻轻搁下水杯,抬起下颏,“绘羽,你有男朋友了,是吧?”

    “我当然……”绘羽本能地想要根据事实否认。

    水杯触碰到杯碟,短促的“当啷”一声响。

    这一声息的瞬间,熟悉的不安感,隐隐约约不详的预兆再次紧紧掐住颈项。她忽然沉默,收了声,慢慢将手中的纸张放下。

    “您认为……我是应该有男朋友,还是……不应该有男朋友?”

    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反问。

    明白人之间的对话不需要点得太直接。有时候,三言两语的模糊词,足以概括无穷的含义。

    中原中也毫不惊讶她的反应,轻缓地笑着,却是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抱歉,请问能在这里抽一根烟吗?手工卷的雪茄,味道不会太大。”

    “……您请便。”

    他伸手向上衣内侧的口袋,从烟盒中摸出一根雪茄,叼在双唇间。打火机开合,垂下的眼睫在火光映照下更为锐利。他仰头,朝向阳台通风处吐出一缕烟。

    他是坐着的,她是站着的。她才是俯视对方的那一个。但在稀薄浑浊的雾气中,她竟无端觉得她才要矮中原中也半截。

    “如果是问我的话,我觉得嘛,”他愉悦地弯起唇角。

    ——“最好不要。”

    一锤定音。

    那一颗上了膛却久久引而不发的子弹,在这一刻终于被扣下扳机,穿透了她的胸骨,击碎心脏。

    他好像还不满足,加大力度补了几枪,“不然的话,我怕到时候对你们两个人,尤其是对他,都不是太好。”

    绘羽蹙眉:“……比如?”

    “这很难讲,”中原中也笑意更深,“什么自身发展,家族利益,钱财积累,那可太多了,我应该给你讲哪一个呢?”

    这句话被他说得很轻巧。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不好,晚上吃什么的无聊日常。

    绘羽眨了眨眼,看着他食指和中指挟着雪茄,移向特意买来客用的烟灰缸。食指轻轻顶着烟杆,一点一抖,燃烧后遗留的余烬被丢弃在烟灰缸中。

    有时候,太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也是一种愚蠢和罪恶。

    所以,她要趁事情无法转圜之前,将一切掰回正轨。

    “哈哈哈……中也真会开玩笑,说得我像是什么克夫命格。但是我身边的朋友都说跟我在一起运气会很好,”她扭转局势,营造出一种纯粹的插科打诨气氛,继而正经解释,“不过说句实话,有一点我需要澄清,我跟刚才那个男生不是什么恋人关系,你不要误会。”

    “这只是我请求他配合我演一场戏而已。我个人认为,在陌生人面前,尤其是像维修人员这样知道自家地址的陌生男人面前,还是不要轻易暴露自己是独居女性的身份。”

    中原中也挑眉:“嗯?真的么?”

    绘羽的眼神透着一股清澈的无知:“是真的呀。刚才那个男生是我的高中同桌,他的性取向……我并不是很符合,就算我真有什么想法,也没有这个机会。”

    她背过身,躲过中原中也直白到近乎可怕的视线,假模假样地收拾桌上物件。

    身后沉默,没有动静。除了若有若无的清淡烟草味,她感知不到任何情况。静到窒息的环境压迫着胃部。再如此持续下去,她怕她自己会先绷不住,理智的神经彻底崩塌掉。

    良久,他再次开口,又道:“……这是你的私事,绘羽,你可以不必向我解释得这么清楚。”

    他真是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绘羽心里默然地哼了一声,撇了撇嘴角。如果她不及时解释清楚,同桌因帮她忙最后还招致麻烦的后果,在有限时间内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我等会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衣料摩挲出窸窣的响动。中原中也终于肯劳动大驾,放过她这回。

    “这份作业你有时间就看,没时间就算了。注意别太劳累,身体最重要。”

    临走前一句关切的嘱咐,听在耳朵里却总不是那个意味。

    “好的,我会的,”然而她也只能礼貌且装傻地回应,“我尽量早一点完成修改,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和进度。”

    ·

    房门关闭,楼道间的脚步声消失。

    中原中也离开了。

    绘羽在原地等待了几秒,赶往门边,通过猫眼向外望,确定人确实已经不在这层楼后,她快步返回桌旁。中原中也送给她的那套首饰闯进视野中。她的嘴唇抿紧成一条直线。

    绘羽来来回回地在客厅内踱步。坐以待毙不是她的性格,她必须要想出一个对策。中原中也和其他人不一样,她不能再装聋作哑,以为冷处理对待就能取得效果。

    她沉思片刻,忽然又想起上午田沼诚的反常行为。难怪难怪……一切可以说得通了。

    于是,绘羽掏出手机,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打开田沼诚的聊天界面。

    这一次她没有浪费时间客套寒暄,开门见山地直指问题核心。

    “田沼君,你在申请调往神奈川分校之前,是不是有人找过你,跟你谈了些什么?”

    发送键按下,她死死盯着屏幕,视野中央不敢移动分毫。

    对方的回应很快。实际上也算不得回应。只是“正在输入中……”断断续续亮了将近一分钟,似乎昭示着对面的犹豫,仿佛呼之欲出的答案有些让人难以启齿。

    犹豫,本身已经是一种答案。

    不等对方明确的文字,绘羽迅速打下另一句话。

    “好的,我知道了,”她写道,“我也不为难你,田沼君你不用再说了。”

    对方回复了一个叹气表情包,又宽慰她,“申请调任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是受到什么人的威胁和指令。我只是站在我自身和家族的角度,选了我认为最适合我自己的一条路而已。”

    这句话或许是真,又或许仅仅是为了安抚她不要有愧疚的假话。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接下来,他的一句含含糊糊又带有好心警示的话语,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不过你……你自己还是要小心了。”

    “嗯,我会的,”她回复,按在键盘上的指尖竟然在微微发抖,“谢谢你的提醒,田沼君。”

    第二件事。

    关掉田沼的聊天界面,她迅速拨通伊井野弥子的电话。

    正值下班时段,弥子那头接通得很快。电话铃声响了三下,她听到了弥子向她问好的声音。

    “绘羽姐,下午好,”弥子声音甜甜的,“你打电话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绘羽也不多废话,直奔正题。

    “弥子,我有一个法律问题想咨询一下,”她调整了一下心绪,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按照我国法律,强制侵犯妇女罪会被判多少年?”

    电话那头的弥子大惊:“啊?你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是你出什么事情了吗?你报警了吗?需不需要我现在过来一趟?”

    听见那头急切的脚步声和尖锐的鸣笛声,绘羽赶紧搬出编好的说辞,稳住她:“不是啦,是我的一个朋友的婶婶的表妹的女儿,她前一段时间遭遇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据说对方在当地势力颇大,一般政府官员都奈何不得,所以我的朋友特意来向我打听一下,”她思考几秒后,提出了一个自认为还有解决余地的方法,严肃问,“这种情况下,是否可以提出异地接警办案,所有调查由异地公检法进行?”

    “……原来是这样。”弥子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说来说去,事件中仍有女性受到伤害,她还是不免同情起来,运用自己熟练的法律知识解答。

    “异地调查的话,这个可能性有是有,但是比较难。如果不是有确切证据表明本地公检法存在官黑勾结的实际情况,一般是不会批准异地调查的。”

    绘羽静默了片刻。

    “好的,我知道了,”她尽力克制发颤的声音,“那我跟我的朋友说一声,谢谢你弥子。”

    第二通电话挂断。她紧握着手机,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

    弥子的意思她听得出来,这个方法的实现几率很小,而且实在冒险,完全算不得能让她拿出来进行有效震慑的手段。

    那么,最后一个办法,

    也是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当机立断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爸,”她直言不讳地问,“明晚你是不是受到了邀请,要去参加鹰司家的家宴?那个一只在外留学,前几个月才归国的鹰司家二公子是不是也会来?”

    在得到父亲肯定的答复后,她仰头盯着天花板,紧紧阖上眼,又睁开了眼。她下定决心实施最后一个,可能也是能救她脱离困境的唯一一个办法。

    “那你把我也带上吧,爸爸。”

    “明晚我要跟你一起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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