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不知何时,中原中也已缓步走到她身边。

    黑色皮质手套勾勒出的指腹,轻巧搭上离她手腕一寸远的桌面,半远不远的距离,足够令他伸展的手臂虚虚拘禁住她半边身体。黑色西装自上而下投落黑色的阴影,圈出了一块笼罩到她肩头的无形樊笼。

    然而绘羽对这一切浑然未觉。

    只自顾自地将手中的书分门别类收纳。

    “我曾听藤原小姐提及过,你和四宫小姐自高中时代起就是要好的朋友,你们家和四宫曾经也是远亲,来往走动得极其频繁。”

    中原中也的声音沉稳如磐石,“对于四宫家的喜好,我想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为了避免出现类似上午那般‘马屁拍到马腿上’的情况,你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呢?”

    时下许多巨富都爱建造自己的私人酒庄,专用于服务个人,进行葡萄酒酿造和贮存。除了满足口腹私欲,更是地位和财力的象征。

    不过中原中也和那些跟风随大流者不同,他确是出于对品酒的真心热爱,才会花大价钱和大力气开辟独属于自己的酒庄。

    既然涉及葡萄酒的种植和酿造,自然不可能建在市内,一般都远离市中心的郊外。

    绘羽大致估算了一下,离市内最近的葡萄种植基地少说也有几公里,一来一回一个小时,都快赶上她回东京本家的时长了。

    ……这上午学校上班,下午中原中也办公室上班,晚上还要跑去鸟不拉屎的地方,今天一天都没怎么休息,明天一大早还有课,想想都要喘不上气。

    上班乃是万恶之源,她此刻只想赶紧回家躺平。

    可话说回来,这事又涉及到辉夜的婚礼,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作为朋友,直接拒绝又显得太不厚道,没良心。于是绘羽深深思索了一会,很快给出一个两全之策。

    “四宫家主喜欢赤霞珠干红,辉夜的哥哥们喜欢半甜葡萄酒,至于辉夜,她本人更喜欢蓝莓红酒,”她一项一项罗列如数家珍,最后总结陈词,“你按这个清单准备不会出错。至于酒庄,就原谅我这次不能陪你去了。”

    她算不上委婉的拒绝似乎在他意料之内。中原中也没有显出懊恼的神情,反而挑起眉尾斜锋,颇为玩味地盯着她的脸。

    “噢?是么?”他反问,“绘羽,你刚才回答我你并没有急事,那么,我是否可以了解一下你不愿意的原因吗?”

    ……老实说,在某种程度上,中原中也那无关紧要的探究欲也太旺盛了。不想去就是不想去,这还能有什么原因?她可不信中原中也是真不知道她的想法。

    然而直接硬邦邦甩出理由不太妥当,绘羽以玩笑话的方式搪塞:“因为‘今晚陪你去酒庄’根本不是我工作的内容呀,中原干部。”

    “这可是另外的价钱。”她故作姿态地笑得灿烂,朝他眨了眨眼睛。

    这下该放过她了吧……

    但是,不,他偏不。

    中原中也仿佛同她较劲似地,偏不顺她意地放过她。

    “那你不妨说说,到底是什么价钱?”他饶有兴致地抱着双臂,“也让我听听看,看我到底能不能付得起让大小姐今晚陪我去酒庄的价格。”

    绘羽:……

    打出了六个无言的省略号。

    沉默太久是心虚的表现。她只得硬着头皮维持笑容:“很贵的,不是一般的天价,中原干部确定想知道吗?或许会很冒犯您的哦。”

    中原中也:“没关系,你尽管说,你的任何话都不会对我造成冒犯。”

    钴蓝色的视线逡巡在她身上,一种捕猎者探知目标物的欲望流泻出来,丝毫不加掩饰。在类同于审视的目光中,绘羽发现,她这次搪塞再次失败。

    正所谓一个谎要用另一个谎圆,如果她不能拿出极具说服力的“天价”,怕是过不了这关了。

    她才歇下来不久的脑袋瓜子再次开足马力,飞速旋转。

    天价,什么是天价?

    数以亿计的金钱?

    不行不行,像中原中也这种地位的人,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她要是真以金钱为答案,不能达成目的不说,说不定还会招来一顿嘲弄。

    房产?地皮?

    游艇?飞机?

    ……啊,不行不行,这些物质上的东西不就和前面数以亿计的金钱相似,仅是对普通人而言一辈子难以企及,但对中原中也来说只是和付一杯奶茶一样,轻松得甚至会让人发笑的事?

    有什么是能跳脱物质范畴,会令中原中也感到犯难的开价么?

    一念之间,电光火石一现。

    绘羽灵光乍现。

    有了!

    绘羽清了清嗓子,带着“这下看你还有没招”的胸有成竹道,“是这样的,我哥哥前些天和我提起,我们家想收购位于北海道的一家橡胶厂,但是不知道对手们和橡胶厂负责人的谈判情况。”

    “所以,我想知道,”她一字一句吐出这个“天价”价码,“那家橡胶厂,当前的收购情况如何?”

    “这就是我开的另外的价钱。”

    这世界上最值钱的,不是金钱本身,也不是那些房产游艇飞机这些有形之物,而是信息渠道。一切无上的成功,取决于人无我有的信息,一切灰飞烟灭的失败,同样折损在闭塞落后的信息。

    这种极其绝密的商业情报极难获得,他们家费了好大力气,也只拿到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下脚料。即便中原中也这边获得的更全面,又凭什么仅为了让她能陪他去酒庄,就要拿出如此珍贵的信息。

    绘羽非常满意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小天才。她已经作出预判,这个“开价”的确冒犯,中原中也肯定不会同意。

    这茬应当算是过了。她兴高采烈地跨上自己的小皮包,准备火速溜号,回家给自己下一顿香喷喷的肉酱面。

    然而,事情的发展必然是螺旋曲折的。

    在自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正是出现“但是”的时候。

    中原中也竟然在她身后,抛出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可以。”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震惊得绘羽刚踏出的脚步迈不稳,差点摔出一个趔趄。

    “绘羽,你等我一下。”

    她回过头,张口结舌地看见中原中也取下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听筒搁在耳边。一只手叉在腰胯部,以上位者下令的姿态。

    “……嗯,我是中原中也,”他说,“给我接情报部。”

    绘羽:?!

    不是,大哥,你来真的?

    在此刻,她再一次见识到港口黑.手.党的行事效率,是如何的雷厉风行。

    前后不过几分钟,一份文件已经呈递在中原中也办公桌上。她甚至找不到时机用“我是开玩笑的”来圆场。

    桌前这份文件,薄薄几页纸,很轻,蝉翼一般一戳即破的重量。

    但其中负担之重,足够让绘羽纠结。

    不翻开,就这么摆着,她还能来得及拒绝中原中也。然而,家族可能会因此错失一个大机会。生意场上,良机稍纵即逝,由此带来的损失可能几倍长的时间也无法弥补。

    翻开了,那就是全盘接受这个价码,就得接受“今晚陪他去酒庄”这一要求。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是,这相当于开了一个口子,一个和中原中也更进一步交易的开端。

    往后再有这种事,她是拒绝,还是接受?

    很难讲。

    她猛然惊觉,她好像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压力给到绘羽这边——

    看,还是不看?

    这是个问题。

    她蹙眉凝视着那张纸,艰难地动了动唇。

    “我的要求,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如果你对我没有要求,那才叫糟糕了。”

    中原中也好整以暇地偏过头,一绺发丝轻俏地搭在肩头。微翘的唇角,十拿九稳的姿态,仿佛她所有的一言一行,都牢牢掌控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绘羽:“……商业情报就这么给我一个外人看,你们老板难道不会介意?”

    中原中也:“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既然我能拿给你看,那就代表这份情报对我们港口黑.手.党并不重要。真触碰到禁区,我也不会如此交易。”

    他坦坦荡荡道,“或许你现在很需要它,但对我而言,不过是边角余料的东西。与其压箱底不见天日,还不如让它发挥更大的用处。”

    ——比如拿来换她今晚的时间。

    当然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没有同她如实坦白。她哥哥可能只给她讲了一半,另一半的信息淹没在她的认知范围之外。

    这个橡胶厂,也有他们港口黑.手.党的注资。这几张纸,原本就是想告诉她哥哥的。

    无心之处,竟然还能收获翻倍的利益。

    不,其实是三倍。

    因为就在刚才,他终于摸透了她的界限,窥探到她内心真正的底线。

    打靶要瞄准红心。摸索了这么久,这个红心终于锁定在他的视线之内。

    此后,千头万绪的问题便只剩下时间问题。

    只需耐心等待,锚定,然后——

    一声枪响。

    一击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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