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他静定地坐在驾驶位上,好整以暇地直望向她的眼睛。举棋若定的姿态,从上压下,等待又一个目的顺利达成。

    汲取方才送她回家的成功经验,这一次,他也依然要将她回绝的后路都切断。

    事先预备好的说辞,一大段话既有充分的理由,又有恰当的示弱,两个心理攻势瓷实地砸下去,根本没有失败的道理。

    如他所愿。

    绘羽捏紧裙摆的手握住又松开。表情瞬息间变了又变。从一开始意想不到的错愕,到认为这个请求合情合理,最后按照他一开始的设想,应了一声“好”,引着他一起进了小区大门。

    小区很大,绿化带丰沛。楼栋与楼栋间的距离又相隔较远,不拥挤,一路走来几乎没有什么喧闹的人声。

    2栋。

    刷门禁卡进楼栋之前,中原中也跟在绘羽身后,不动声色地瞥了旁边蓝底白字的铁牌一眼,暗自记下第一个数字。

    再次刷门禁卡上电梯,没过几秒,听得电梯内“叮”一声。

    18楼。

    中原中也再次不动声色地瞥了显示屏一眼,暗自记下第二个数字。

    他踏出电梯门,向走廊张望。绘羽所在的这栋楼的户型是一梯一户,也就是说,整层楼只有绘羽一个人住。这倒挺好,门牌号不必再留意,省得他再去记第三个数字。

    绘羽用指纹打开了防盗门锁。中原中也观察到,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她放在指纹识别区的拇指,轻轻地在上面蹭了蹭。

    作为在里世界混得风生水起的黑.手.党,一眼就看懂了她这样做的用意。

    ——不错,安全意识很强,开了门后还知道把指纹区的残留痕迹给抹掉。这样一来,心怀险恶的人就没办法用胶带黏上残留的指纹,另作一个指纹模型用于入室盗窃。

    或者是,入室抢人。

    细心又聪明的举动。

    中原中也的唇边隐现出笑意,从她的拇指上转移开目光。

    “中也,这是我专门留给客人穿的拖鞋,都是洗过干净的,应该适合你的尺码。”

    绘羽从玄关的鞋柜中拿出一双拖鞋,放在他脚边,又拿出一双鞋套递给他。

    “如果你不愿意脱鞋的话,这里还有鞋套,你怎么方便怎么来,不用拘束。”

    中原中也谦声道谢:“好的,我脱鞋就好,谢谢你为我想得如此周到。”

    他落后她几步,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地弯下腰,听从“指挥”脱下皮鞋的模样甚至称得上“乖巧”。仿佛来者不是擅长拧.断.人脖子的黑手党,而是教养良好只行正道的彬彬绅士。

    “不必客气,今晚你是客人,让客人宾至如归是我应该做的。”绘羽走进客厅,回答。

    踩着绘羽给的绵软拖鞋,他第一次进到她的家中。

    整间屋子又宽敞又干净,餐桌、沙发、储物柜、阳台,所见的每一处地方无不整洁清爽。空气中浮动着浅淡的香味,经将落山的夕阳透过阳台落地窗一照,蒸出些暖和的温度,竟像是人的体温。

    这个味道莫名的很熟悉。

    他忽然想起来,有时候离她离得近了,能从她的后颈处闻到这样的味道。现在这种香味到处充斥着,荡在鼻下,无孔不入。

    如同两个人之间严丝合缝,没有任何身体上和空间上的距离。

    难以言喻。

    他停在了入门处沙发的后面。濡湿掌心的手套早已被悄悄摘掉放进口袋。此刻,手心下抓牢的是沙发靠背搭的方巾。太薄了,又太软,像人的皮肤,抓在他手掌下一不留神就要被撕裂一般。

    此是保持理智不被摧毁的唯一一种方式。

    绘羽一直在中原中也前面几步,不大留意身后人的动静。走到一面墙的壁橱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停下了动作,双手合拢一拍掌心。

    她豁然:“我就说好像忘了什么——对了中也,我前几天翻到了几本本法语书籍,本想下次课上带给你的,既然你今天来了,那我就先提前拿给你吧,你也可以趁这几天多看看。”

    她一路轻快地跑进书房。

    他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从。

    “好,我今晚一定记得拿回去,”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下次你来之前,我会尽力抽时间把这本书大概翻一遍。”

    “倒也不用这么着急,浏览一遍目录就行,如果实在是太忙你也不必勉强,我在课上会仔细给你讲……”

    她还在细致地叮嘱他一些学习上的事项。

    都随吹进来的夜风,一齐飘过他的耳边。

    目光控制不住地四处游移。

    书房的旁边有一间房被虚掩着,从门缝望进去,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张床。他猜测可能是卧室。窗边支起一个衣架。衣架上只挂着一件短裙,比日常她所穿的衣服都要短,也更轻薄。像一层雾气,温柔缱绻地遮罩在眼前。

    意识到是睡衣的时候,他强行把视线移走。人的思想受见闻控制,何况短短几分钟内,源源不断井喷出的冒犯妄想已经够多。

    最终还是知识暂时地拯救了他。

    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手臂冷不防被什么重物一压,他差点来不及反应没兜住。要不是依靠强大的核心力量支撑,这些东西差点就要砸到自己的脚了。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砖头一样厚厚的一堆书籍。

    “1、2、3、4、5……竟然有这么多么?”

    看着中原中也脸上无比苦恼的表情,绘羽安抚似地拍了拍最上一本的书封,笑道:“没关系,这些书只是看着厚而已,真正学的时候我会给你勾重点的。到时你只要需要看重点,别的都可以不理会。”

    “……不会是每一句话都是重点的那种划重点吧?”他看着封面笔走龙蛇的“商务法语必读”几个大字,更犯难。

    绘羽抑制不住地笑出声,“这种事谁知道呢,到时候说不定每一个字都是重点——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毕竟是我这个优秀老师的学生嘛。”

    “好了好了,不要提前预想困难,把这些先都放在一边——刚才你不是说想喝水吗?你先稍等会。”

    也对,到时候的问题到时候再说。中原中也无比赞同地想,反正16、7岁时那么多课程他都能应付,何况区区几本书。

    中原中也随她回到客厅,把一堆书随手放到客厅的椅柜上,也把知识带来的烦恼一同扔在了角落。

    绘羽又回到了先前走过的壁橱,弯腰向里面的瓶瓶罐罐探寻。声音闷闷的探出:“中也,你等会不开车吧?”

    “应该不会,我就住在隔壁小区,刚才已经把车停好了车位,回家时走几步路就到,”他挑起一侧眉,“怎么?为什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

    绘羽回答:“我这有一瓶意大利产的红酒。虽然可能比不上你的珍藏,但我这暂时没什么好招待的,中也你别介意。”

    红酒,起瓶器,醒酒器,酒杯,统统隆重规整地摆上桌,似乎是以最高规格的礼遇,接待中原中也这位贵客。

    中原中也倚在落地窗边,抱着双臂,兴致盎然地扬起下颌:“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红酒?”

    绘羽用起瓶器拧开酒瓶。“啵”一声轻响,清脆冒泡,好比情人间亲昵地吻上脸颊。

    她抽空将视线从手中的红酒抬起,向他投过落落大方的一眼。

    “之前我去你的办公室,看到你办公室角落的酒架上倒挂着一排高脚杯,很干净,没有沾灰,还有一个抽真空塞和擦杯布。想必不是装饰,是经常使用的。所以大胆猜测一下,红酒是你的喜好之一。”

    中原中也曲起食指,骨肉匀停的指节抵在鼻尖。他沉默了一瞬,问:“你对每一个来你家里做客的人,都是这么用心么?”

    绘羽理所应当地上扬眉眼,“能来做客的都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朋友,自然应当用心对待,是不会厚此薄彼,有所区别的。”

    “……那很好。”

    他的声音似乎低了下去,轻飘飘地掷在地上,掺杂着夜风的凉气。

    “绘羽,你们家真是把你教得很优秀。”

    “谢谢,”她笑得柔和,“我爸爸听见这种夸赞,想必应该会很高兴。”

    酒液从瓶中潺潺流向醒酒器。红宝石般的流质在醒酒器中左右轻晃,夕照一映,边缘溜出鎏金色的璀璨镶边。

    绘羽捉住醒酒器的瓶颈,缓慢摇晃几下,加速释放酒香。隔了几丈选的地方,她看到中原中也背靠落地窗,双手插在裤兜。

    他的脸向窗外侧过去,眼神聚焦于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夕阳又弱了几分,光线恰到好处地勾描出俊郎的轮廓。从柔顺的发丝往下,经高挺鼻梁和修长腰身,一笔拉到弧度微勾的脚尖。

    流畅得比之博物馆里的大理石人物雕像也不为过。

    他沉浸在一些思绪中。

    绘羽在“不要打扰人家”和“好想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之间纠结了好一阵,终究还是听从内心,选择了后者。

    “中也,原谅我有点好奇,你现在在……看些什么呢?”

    “……唔,你说这个啊。”

    他似乎从一场梦中醒转过来。

    “我在看——”

    他偏过头,含笑面向她。玻璃质透明的蓝色眼眸里在金色中更加纯澈。

    “——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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