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

    古香古色的影棚中,摄影师端着摄像机,对着镜头内的小夫妻,一壁拍摄一壁指导。

    “新郎拿着酒壶倒酒,新娘一手抬起花球,另一只手捏住新郎的耳朵。”

    “哎,好,很好,多点笑容,来,嘻嘻嘻。”

    “新郎注视新娘,新娘拿起团扇,半挡住自己的脸。遮过头了哎,咱要犹抱琵琶半遮面,哎,好,就这样,害羞一点。”

    镜头内,郎才女貌,很是登对。

    舒然不经常拍照,一对上镜头,表情总是容易不自在,但和姜衍在一起,配合的非常默契。

    尤其是两人对视的时候,那嘴角不自觉露出的笑意,无需摄影师任何指导,自成一副唯美画卷。

    姜总私聘他来拍摄时,还特意叮嘱说新娘不擅长拍照,希望他到时候可以耐心多指点一下。

    摄影师低头察看底片,感觉女孩深情也自然,害羞也自然,就好像处在生活里的常态,并不需要他指手画脚,心想着姜总多虑。

    直到拍摄新娘单人照时,摄影师才深刻吃到了一点苦头。

    并不是她不肯配合。

    只是她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就离开了焦点,瞥去了镜头外。

    姜衍站在了侧边不入镜的地方看她。

    唇角衔笑,一身国风婚袍,衣红胜枫。

    女孩听着听着摄影师指挥,注意力不自觉,就被男人吸引了去。

    他请了一整个摄影团队给他们拍照,化妆师场控师助理一堆的人站在旁边随时待命。

    而她,习惯性在人群中,第一眼,寻找他的身影。

    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忍不住勾起唇角。

    摄影师发现舒然又不看镜头了:“新娘新娘,看我看我!”

    “这边这边,看这里!”

    “新娘,能不能看一看我呀?”

    最后:“姜总,麻烦您出去一下。”

    --

    拍照确实是个体力活。

    收工的时候,舒然整个人松了口气。

    回到化妆间,化妆师为她拆卸笨重的发饰,男人换装换的快,不一会,就出现在她身后。

    温言询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这回,他们特地带着摄影团队来到了苏州,比起国外,女孩一直偏好祖国的风景。

    姜衍安排了东南西北四条路线,把所有她喜欢的大好山河都纳入了婚旅拍摄中。

    事业正处于上升阶段,两人都没有连贯的假期,女孩要留着年假办婚宴,便将婚纱照拍摄,分划给了不同的周末进行。

    男人有私人飞机,倒是去哪都方便。

    上一周,他们还在草原骑马。

    化妆镜内,舒然弯眸,温言说自己想尝苏州的松子鱼。

    姜衍叫人安排了一家当地著名的苏帮菜酒楼,女孩关切摄影团队忙累了一天,让姜衍先带他们过去,犒劳一番。

    待她把妆发卸完,再过去。

    姜衍自是愿意等她,奈何拗不过她的性子,便说:“那我先带人过去,再叫司机回来接你。”

    “好。”舒然拉了拉他的手,点头。

    等男人离开了化妆间,化妆师将女孩头上的珠钗尽数卸下,又从旁边柜子里,拿出来另一副小巧精致的玉簪盒。

    将盒子放到了镜前,化妆师将女孩垂落的长发,重新拢了起来,“是想要一个唐朝风格的交心髻吗?”

    “嗯。”

    --

    待化妆师跟着司机来到了酒楼,姜衍蹙起了眉梢。

    我老婆呢?

    转头给舒然打电话,女孩却说自己太累了,卸完妆就不想动了,提前回了酒店休息。

    姜衍温言问:“那你吃什么?我给你打包回去。”

    “唔,随便拿一些吧,不挑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男人隐隐从听筒里,听到了一丝清弦拨动的声音。

    姜衍没太在意,转头让摄影团队随便点餐,自己打包了一份松子鱼,两道小炒,一例老汤,火速回了酒店。

    他们入住的,是一间仿古式风格的客栈。

    坐落在水乡之间,典型的江南建筑,黑瓦白墙,小院错落,家具复古。

    美人榻,圆木桌,黄花梨架子床,支摘窗一开,外头迎着大运河,碧波荡漾,杨柳依依。

    幽静,雅致。

    男人心里惦记着女孩饿着肚子,一下车,大步流星走过长廊,梁上缠绕的紫藤花,随风携来了暗香。

    整个院子迎着暮光,呈现出了另一番美景,姜衍没有闲情欣赏,径直,推开了双扇门。

    随他而来的短风,拂过屋内的鲛纱,屏风内,是女孩静坐的倩影。

    姜衍抬步靠近,刚绕过屏风,停顿弦上的柔荑小手倏尔一勾,一道清灵的琴弦声,跃入他的耳畔。

    姜衍脚步一滞,心口砰然跳起,静静凝望着,坐在箜篌之后的女孩。

    她换了一身轻盈的霜白襦裙,盘起了成年女子的头饰,头上寥寥几支簪花点缀,低头敛眉,十指一旋,犹如壁画中谱曲的美人,活生生走了出来。

    青山远黛,清婉出尘。

    用他幼时送她的那架箜篌,轻拢慢捻,奏出了一串香兰迎风的乐音。

    --

    姜衍样貌俊美,越长大,棱角分明,越有男儿的英气感。

    可若把深邃轮廓柔和,眉间距缩近,刀削般的下颚磨平,就会全然变成另一副秀气模样。

    他小时候,就是这般模样。

    孟女士说的不错,二十年前的他,脾性内向腼腆,远不是如今的鬼样。

    姜衍出生时,姜氏事业正值上升期,父母无暇照顾,他自小,住在凌风的外婆家。

    直到上小学,孟女士希望他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接去了京都。

    来接他的管家说他即将住在京都最贵的院子里,并非最大最奢华,而是,离京都五大名门最近。

    管家说和这些名门打好了交道,有益于家族生意外来。院里有很多和他同龄的孩子,他若能同他们做好朋友,老爷和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姜衍幼时少见父母,希望他们高兴,便将管家的话铭记于心。

    他一入大院,对每个遇见的孩子都带着笑意。可他们汇聚在旁边,瞟过他的眼神不屑,甚至还背地里,嘟囔他是“暴发户的孩子”。

    他面色僵了僵,尚且还不懂什么叫暴发户,却从他们的表情看得出,不算什么好词,略有讥讽。

    他难以保持笑容,转眼见他们目光全部朝院门看去,嚷嚷着:“快看,上官家的车”。

    姜衍转眸看去,门口进来一辆黑长的车,管家拉着行李箱带他站到路旁让路,车辆驶过他身旁,副驾驶车窗摇了下来。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电视剧里的古装襦裙,高贵的奶霜白,后座位上放了一把儿童□□的古乐器,似是刚出去参加了什么比赛回来。

    她先是看了他身后的行李箱一眼,继而对他微微笑了笑。

    很有礼数的,似是欢迎远方而来的邻居的,友好笑容。

    就是那天,他记住了她两边小小的酒窝。

    姜衍一直记着管家的教导,想与院里的孩子好好相处。

    即使他们欺负他初来乍到,知道他想和他们做朋友就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他也通通接受,并不多言。

    可这次他们叫他帮忙背书包,丢过来的时候,打到他的眼睛,引出了他一些火气。

    “快点捡起来啊。”陆家的四少爷陆斐,叉着腰,冲他叫嚣。

    姜衍不高兴,捂着眼睛,不为所动。

    陆斐见他不听话,走过来拽他,姜衍忍着不和他起正面冲突,扭头逃跑。

    陆斐见他敢跑,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张牙舞爪地在后面追他。

    姜衍跑的很快,不一会就把他们甩了大半截。

    恰逢入夏,院里座座独立的别墅半隐在郁郁葱葱之间。

    男孩跑着躲着,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缕如美玉相击的弦音。

    姜衍下意识地,停了脚步。

    抬头,望向了头顶上,一扇映着夕阳的窗。

    不知不觉,他已经跑到了院子的正中央,最华丽的一栋别墅底下。

    澄蓝透明的纱帘后,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双手拨在竖直的琴弦上,指尖,稚嫩而优雅的弧线。

    她在练琴。

    后来,姜衍才知道,那竖弦的琴,名为箜篌。

    此时再想,男人早已经不记得她弹的是什么,弹的怎么样,但幼时的记忆里,是很好听的。

    犹如云外天声。

    以至于陆斐找到他时,对方的推搡,打扰了他听琴,他彻底生了气,站起身,反扑了他一下。

    两人在众人的围观中,拧打成了一团。

    姜衍狠狠揍了陆斐一顿,最终,寡不敌众,被他们按在了地上。

    陆斐被打的鼻青脸肿,气得回家告了状。

    陆家长辈震怒,直接喊来了姜衍的爸妈,两家说理。

    那时的姜氏还不及陆氏威风,陆家仗势欺人,要求姜衍给陆斐道歉。

    姜潮相信儿子不是主动惹事的人,据理力争。

    奈何当时在场的孩子都向着陆斐,说是姜衍先动的手。

    姜衍攥紧着双拳,被书包打伤的眼角犹有发红,不肯吭声认错。

    这时,屋外门铃响起。

    上官家的邵管家,忽然出现在门口,挺拔着身姿,彬彬有礼。

    陆家长辈连忙上前相迎,不知什么风将他吹来,可是上官老爷有什么嘱咐。

    邵管家却说他只是遵循家中女公子的吩咐,过来说一句话。

    邵管家说:“女公子说她在练琴的时候,刚好抬头往窗外瞥了眼,看见,是白衣小少爷,先推了蓝衣小少爷一下。”

    他在窗下听她练琴的时候,她恰好也朝窗外,看了一眼。

    --

    上官家的掌上明珠过生日,老爷子一高兴,遍请了大院内的名门。

    姜衍趴在母亲身后看请帖,望着上头印着的,她的名字。

    上官舒然。

    四个字的名字,听起来好酷啊。

    姜家初来乍到,同上官家少有交集,一下收到了请帖,发愁不知送什么礼物。

    姜衍提议,送她一把箜篌。

    不是儿童款的,要标准规格,这样她长大了,也可以弹。

    那日的宴席,高朋满座,女孩众星拱月,被围在最中心,他触不可及的地方。

    远远的,他看见她拆着礼物盒子,看到那柄箜篌,露出了小小的酒窝。

    她是喜欢的。

    她喜欢就好。

    --

    他仍没有机会靠近她。

    或许在她眼里,只记得他是那个被人推了的蓝衣小少爷。

    暑假,姜衍回凌风看望外婆。

    凌风依山傍水,风景别致,他特地把相机带上,心想着拍回来,若有机会,有一天,可以给她看。

    可过了两个月回来,大院变了天。

    上官家的长公子出了婚外情,舒夫人毅然与他离婚。

    小姑娘选择跟了妈妈,一起离开了京都。

    那时不时拨出弦声的屋子,只剩下空澄的窗。

    --

    后来,少年逐渐长大,性格越发外放起来,照孟女士的话评价,就是跟着他不着调的老爹,学了个彻底。

    这时的姜氏已经越来越强势,成了人人巴结的对象。

    此时的姜衍,已经不在意自己有没有朋友,对所有讨好他的人,均不过点头之交。

    --

    初中过,孟女士为了照顾老迈的外婆,决定回凌风居住。

    姜衍一同陪往。

    孟女士担心凌风的教育资源不及京都,姜衍却说,只要心思在读书上,在哪读都一样。

    回想过来,姜衍觉得那大概是他一生中,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缘分,兜兜转转。

    高一上学期,他维持了一学期的年级第一,至下学期,局势发生转变。

    开学第一周,他们班转进一个人来。

    正值大课间,姜衍趴桌上打盹,远远听见有人在长廊嗷嗷,说上厕所的时候,路过理科组办公室,看到了一个新同学,女生!

    “贼好看,比姚丽丽还好看!”

    姜衍眼皮没掀一下,心想,姚丽丽也不好看。

    临近上课,大伙儿纷纷安坐回教室。

    姜衍听着四周纷杂声安静了下来,便知一向喜欢提前五分钟进教室的物理班主任来了。

    班主任老张熟悉的嗓音,“介绍一下,这是这学期新转来的同学。”

    “大家好,我是舒然。”

    雷打不动的姜衍,第一次因为一个人名,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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