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

    那一刻,程浩彻底,败下阵来。

    杂酱面馆,老板娘将两人点的单,端盘递了上来。

    程浩扯出一个笑:“你从来就没有喝多,你一直都很清醒。”

    就算是年少时醉了酒,也只要姜衍背,成年后再醉酒,也只记得喊他的名字。

    舒然默然了片刻:“哥哥也没有真的逼我。”

    他们那会,都是清醒的。

    程浩嗤地笑了,笑容惨淡。

    因为未遂。

    因为他一直对她都很好。

    因为程家对舒家有大恩。

    所以,舒然不怪他。

    “你就是这样。”程浩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短促的沉默了会,“豪门,是姜家吗?”

    女孩面色一红。

    程浩了然,牵出一点笑,“你知道中学我为什么老喜欢揍姜衍吗?”

    程浩:“因为他总是三言两语就能惹你生气。”

    一提起他,女孩撇了撇小嘴,淡然的小脸,总会多出几分生动:“他就是那样的人。”

    程浩:“还记得他骂你瘦,还说你连A......然后你气得骂他是万年单身狗。你那样的性子,这类话,怕是你嘴里最狠的了吧。”

    舒然面容发窘:“他那人就很幼稚,我和他吵习惯了,不自觉就幼稚了。”

    程浩:“我倒希望你在我面前幼稚一些。”

    舒然噎了话。

    程浩:“至少在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后,也能咒我一句万年单身狗。”

    毕竟他们假扮情侣多年,而他转头睡了别的女人,让所有人都以为,是他甩了她,还绿了她彻底。

    发朋友圈那天,他都没有提前告诉她。

    全然,像在让所有人看她笑话。

    舒然:“哥哥从小到大都对我很好,我说不出口。”

    永远记挂着他的好,记挂着程家为她外翁沉冤昭雪的恩情。

    真是个傻丫头。

    程浩低头,拌了拌酱面,习惯性地把酱牛肉片挑出,往女孩碗里放。

    望着她略有犹疑的面容,斟酌着提醒他说以后不要在女朋友面前对别的女孩这么好。

    程浩点了点头,蓦然想起高中曾有一次,舒然拿了新的奖学金,请他们去海边吃烧烤。

    那天,大家都很开心。

    直到有人说姜衍怎么还没来。

    舒然恬淡的小脸上,难得有一瞬的停顿。

    那是和他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置气。

    这些年,程浩也有迟到过,也有爽过约,舒然从来没有责备过。

    他从没有见过她流露出那样耍小性子般的神情。

    她从来不会怪他,但她敢因为很小的事情,怪姜衍。

    去年,女孩醉酒的那夜过后。

    一场商务宴会上,经年同他争锋相对的陆家少爷,除去商场上的虚与委蛇,破天荒,关心起他的私生活,问他什么时候结婚。

    程浩不解地看他。

    陆斐冷笑:“帮一个美国的傻子问的。”

    美国的傻子。

    程浩在那一刻,忽而尝到了宿命的味道。

    --

    舒然将钱交到了程浩手上,也就完成了她此行的目的。

    程氏现在面临险境,她雪中送炭,程浩难以拒绝。

    如果这样能让女孩觉得自己报了恩,对于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程浩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小时候住在一个大院里的日子。

    程浩八岁那年,大院里,舒爷爷家,住进了一个新的小姑娘。

    长得白糯漂亮,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不知多讨人喜。

    程浩欢喜的不行,没事就往舒家跑,总是带着她到处玩。

    邻家奶奶见他们两小无猜,眉稍一扬,调笑,“小然天天跟在小浩后面,要不以后就嫁给小浩,好不好?”

    当时的小姑娘对嫁人哪有什么概念,只觉得小浩哥哥对她好,便弯眸应了声,“好。”

    邻家奶奶哎呦了一声,“这么干脆,那要是小浩以后娶别人,小然不得哭鼻子?”

    舒然低着小脑袋想了想,星眸弯弯,“小浩哥哥开心,舒然就不哭。”

    只要舒然开心,小浩哥哥,也能不哭。

    --

    二月十四,情人节,离高考,还有113天。

    傍晚,姜衍把晚自习要做的试卷落在了公寓里,回家拿了一趟。

    一出小区门口,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拦去了身影。

    “哥哥,买束花吧。”

    小姑娘捧着一大把鲜红的玫瑰花站在他面前,“今天情人节,买束花送给喜欢的人吧,最后一束了。”

    姜衍嗤地笑了笑,“小朋友,哥哥要快高考了,你怎么还要我早恋啊?”

    小姑娘愕了愕,失望地将花往怀里回拢。

    姜衍见她还背着刚放学的书包,穿着朴素,似是家里裁过的旧衣服,不由多搭了句话,“你是看我很像有女朋友的,才来问我的吗?”

    小姑娘瞳仁剔透,天真而烂漫:“很像啊。而且,看着也买得起花。”

    姜衍:“你这花多少钱?”

    小姑娘:“今天的玫瑰一枝市价要10元呢,我这里单卖8元一朵,共有十三朵,一起我便宜给你,100怎么样?祝哥哥门门一百分!”

    姜衍嗤笑,门门一百分,语数英每门总分一百五呢,可不能这么整。

    不过等她读了高中,会知道这个噩耗的。

    他就不提前告诉她了。

    姜衍:“哈哈哈,还挺会做生意。你这一把进价,不到五十吧?”

    小姑娘争辩:“可这是我自己包装的,我给你装了蕾丝花边,有小彩灯,还有贺卡,我还写了一首古诗祝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倒是人小鬼大。

    姜衍盯向她的书包,“你刚下课吧,为什么出来卖花?”

    小姑娘嗫喏了会,面有绯色:“我想趁今天攒点钱,母亲节的时候给妈妈买点礼物。”

    姜衍轻点了下头,一把买了下来,让她回家吃饭。

    小姑娘笑眼眯成了缝,拽着百元大钞,一边往家的方向跑,一边回头笑,“祝哥哥和喜欢的人长长久久,一辈子幸福快乐!”

    姜衍捏着手上的那把玫瑰花,嗤地摇头。

    回到教室,他顺手就把它塞到了舒然的桌子下。

    他没别的人想送。

    那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很简单,很懵懂的,感觉只能给她。

    这样的节日,舒然桌肚里从不缺情书和礼物。

    姜衍觉得她都不会想到那把花是他给的。

    可晚自习过,下课回家的路上,舒然抱着那束花,忽地向他,问了个:“1?”

    二月的寒风还在席卷着路面,吹起男孩的白校服衣领。

    女孩的目光似星辰洒落的湖泊,一个阿拉伯数字,就这样透过她的齿缝,灌入耳内,叩击了他的心扉。

    娇艳欲滴的十三朵玫瑰花,在夜里发着炙热的光辉。

    半躺的贺卡,稚嫩的笔迹——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少年始料未及,本能逃避,斜眸瞥向了别处,微微抬起手,蹭了下鼻尖。

    “2。”

    后来,后来每一个发疯思念的时刻。

    男人都会忍不住想,如果,如果他当初回答的不是“2”,而是“嗯”会怎样?

    会,怎样呢?

    她会不会考虑一下他?

    --

    高考完的那天,大家都解脱了般。

    在DIY屋里聚会,唱歌的唱歌,打游戏的打游戏,看电影的看电影。

    舒然喝醉了,程浩提议送她回舒妈妈那里,女孩不肯,拽着姜衍,要他背她回宿舍。

    她就像换了个人,往日的落落大方与循规守礼全消失了,任性地像个三岁小孩。

    姜衍头一回拿她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跳上他的肩头。

    香软贴身,少年心口没由来地多跳了两拍。

    接近小北门时,舒然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一时没忍心叫醒她,就直接把她背回了家。

    他那儿的客房,素日也是她在住。

    把她丢进被窝时,姜衍以为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

    却不知是不是感觉到换了个地,舒然悠悠转转,苏醒过来。

    拉着他说:“别走。”

    姜衍耐着性子,坐到床头,“姑奶奶,你还想干什么,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舒然眨了眨眼,望着他笑,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安安,安安。”

    姜衍捏了她的鼻头一下,疾言厉色,“闭嘴!”

    舒然皱了皱眉,“孟阿姨说,安安最乖了,可你为什么这么凶?”

    姜衍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不知是不是体察到他不爽的心情,舒然难得沉吟了片刻,给了他一个机会去厨房,为她泡了杯蜂蜜柠檬水。

    她乖觉喝了两口,摇了摇头。

    姜衍:“不要了?”

    舒然又摇了摇头,姜衍给她喂,她却不喝。

    姜衍啧了声:“到底要不要喝?我的祖宗?”

    舒然抬头,直勾勾盯向他,语气变得有些失落起来,“你,一定要出国吗?”

    姜衍顿了顿。

    舒然:“可不可以,不去?”

    女孩的眼睛虔诚又委屈,姜衍从未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心口猛地抽了一下。

    一时间脑子有些乱。

    她却又好像清醒了般,“算了,当我没说。”

    “你的规划一直都是出国读书,我知道的。这样对你也好,还有好大的家业在等你,你得多出去,见世面。”

    舒然吃吃地笑了笑,“然后去赚外国人的钱,缴中国人的税!”

    姜衍一心一意给她喂完蜂蜜水,以为她终于不折腾了。

    起身离开时,女孩再度拽住了他的胳膊。

    舒然:“姜衍.......”

    舒然:“你觉不觉得,今晚看的电影,还挺吓人的。”

    他们今晚一起看了部十分凶险的鬼片。

    姜衍看的时候觉得很刺激,但看完基本就忘了。

    他敷衍地应了声,转头见舒然双脚跪坐在床上,垂着眼眸,眼睫轻颤。

    姜衍:“你害怕?”

    舒然倔强地摇了摇头。

    转身,又把枕头上方的长条哈士奇靠枕搬了下来,放在了床铺的中间,将床铺隔成了两侧。

    舒然:“一看你就没地方睡,我分一半床铺给你。”

    姜衍的卧室就在隔壁。

    她是真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

    还是真的被今晚的电影吓到了?

    望着她整整齐齐铺好的床铺,还把一半的被子越过靠枕,铺到了另一侧,姜衍眼睫颤了颤。

    不知是怜惜她害怕的心情,还是甚少拒绝她的请求。

    鬼使神差的,姜衍真的睡在了她铺好的另一侧床褥。

    姜衍单手枕着后脑勺,斜靠在枕头上,越过中间的靠枕,瞥向旁侧埋头枕间的女孩:“这样就不怕了?”

    舒然抬眸看他,乖觉地“嗯”了声。

    姜衍嗤笑,眼尾挑起,“上官,你不会是趁着醉酒,故意占我便宜吧?”

    同床共枕,就这么信任他?

    “不是。”

    “不是?”

    舒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男生血气旺,你在,那女鬼要是来了,肯定先看上你。”

    姜衍:“合着我是你的护身符?”

    舒然:“嗯。”

    姜衍气笑了。

    夜色阑珊。

    少年侧眸,有些睡不着,看着外头的如练月色。

    靠枕的另一侧,“姜衍......”

    “嗯?”

    “你之前说的话,算数吗?”

    “什么?”

    “寒暑假会回国。”

    “当然会。”

    “会把这里留下来,要是我在妈妈那里住的不习惯,就可以来找?”

    “当然可以。”

    “那,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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