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看不出是人型的“人”倒在虿盆的一边。
另一边，是已经近乎没气的“血母”。她全身衣衫早就破烂不堪，衣下尽是蛇虫啃噬的伤口和血迹，任何人瞧见了，都不免得头皮发麻。剧痛让她昏了过去，此时此刻，昏过去未免不是一种幸运。
这难道是一场梦？红烟好像在梦中又见到了郭旭，见到了那个如梦似幻的一夜，见到了那满船灯火摇曳，满河星辰醉落，满眼浓情蜜意，满室春色情迷。
但是梦里的郭旭忽然又变了脸色，他从温柔地翩翩公子，下了床就变成了狰狞的无情之辈。
“我不爱你，我从没有爱过你。你对我不忠，我要杀了你。”
红烟好心慌，好想说话，可惜梦里自己就是讲不出话来，怎么会这样呢？我怎么可能不爱你？我怎么可能对你不忠？我唯一的贞洁都给了你呀，自己好想说，可惜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口中，仿佛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越着急就越想说，越想说越说不出，红烟急得泪水都流了下来，她好想告诉郭旭，郭旭，是她虚幻的生命里唯一的真实，唯一的美好，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不再是无极门的无极使者，不再是被组织派过来卧底京城为尧亲王和总楼主串联官员的中间信使，不再是窥探朝廷官员隐私被逼做下无数罪事的冷血杀手，而是就是一个女人，一个柔弱的女人，一个对情爱抱有最初幻想的女人，一个期待从天而降的英雄来解救自己这煎熬岁月的女人。
可是郭旭好像听不到，他听不到自己说话，听不到自己的心声，感觉不到自己的心意，更加不会垂怜自己那唯一拿出的、唯一拥有的情义。
只是一剑。
这一剑是这样痛，这样凉，将自己贯穿脏腑。
自己那样吃惊地望着他，却并没有如自己期待，在他眼中寻到半点柔情。
有的，只有冷漠。
好痛，好痛。
红烟就这样痛醒了，说是醒，其实不过就是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是恢复了一些知觉和听觉。但是还是感到无数毒蛇蛊虫在啃噬自己的血肉，这样的痛楚，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
“拜见总队。”
“嗯，这两个怎么样了？”
“男的没死，想要练成最少得几十日，女的快支持不住了。”
“嗯，很好。本来也没想练女的，无非是让她做这些蛊虫的血槽罢了。今日起，虿盆这边，不用留这许多人，这两日会有其他任务，就留下阿强、阿贵你们两个倒班即可，把人看牢了，其他人都跟我走。”
“是。”
这几个声音，让付红烟认了出来，其中的总队，是无极门除四使者之外地位最高的总队山风，他们要有别的任务？会是什么任务？难道是...
“哥，我也想去出任务。”阿强说道。
阿强，是山风的表弟。这一点，红烟早就清楚，他在教内向来不会做一些有功劳的任务，只是被安排着做最安全的事。
“别胡闹，在这里好好看着他二人。”山风不耐。
“他们两个，一个快要被炼化成尸魔，一个这两日就要被蛊虫吃尽了血肉，有什么好看的，我想去跟你做任务。”阿强也想做出一些功劳，不想安于现状。
“长风镖局是那么好对付的？你老老实实在这里，不要给我惹麻烦。”山风无奈透了口风。
“郭旭一直昏迷不醒，辛力和那个小娘们落在了门主手里，商六早就苟延残喘，只剩下石曼姝一个人能打，还受了伤，这样的任务能有什么危险？”阿强不服气。
“长风镖局，毕竟是天下第一镖，最后什么结局谁也说不好，不要觉得我们出去做任务是去捡功劳，军令如山，不容违逆，我走了。”山风带着众人离开了。
见山风走了，阿贵劝阿强，“总队也是为了你着想，你还是听他的吧。”
“哼，总把我当跟班的。”阿强倔强地想着，“阿贵，你帮我个忙。”
“什么事？你该不会是？”阿贵有些怕。
“对，我就是要偷偷过去，也杀他个把人，立点功劳让门主看看，也做个分队什么的，等我们鬼豳楼大事将成，也能多落点好处，到那时绝对亏待不了你。”阿强很自信。
“可是，擅自行动，不听上峰的命令，是楼内大忌，这要是让楼主知道了...”
“没事儿，有我哥顶着呢。反正这两个人也活不了，动不成，你一个人看着也就足够了。”
“这...”
“好兄弟，拜托了。”
“那，那你早点回来。”
红烟闻后，睫毛轻轻煽动，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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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上，一艘楼船缓缓行进。
船上打的旗帜，颜色五彩缤纷，图案纷繁复杂，如果采玉在这里，或许会认出，这是星月教的教旗。
“启禀教主，消息到了。”
“呈上来。”
“是。”
星月教教主彩羽拿起了纸条，轻轻展开，三两眼便将消息内容了然于心，不由得冷笑一声，“这蓉丫头，也太过大胆了。”
见彩羽动了真气，右副教主红叶不由得劝道，“蓉丫头心思虽然活络，但是对教主、教内上下向来是忠心的，行事也算谨慎，可是这里头有什么误会不成？”
“误会？长风镖局全体人马苟活到到现在，难道还有什么误会？我看她是眼空心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了。”彩羽不免愤恨。
唉，若不是当年你在河洛遇到了那个人，何必死盯着连蓉不放？其他几路星使也未必是老实人，也没见你生这么大气啊，但是红叶敢想，却不敢说，口中劝道：“玲珑棋局，任务严苛，很多人另有别思，也是人之常情，教主，这...”
彩羽将目光撇过来，“右副教主这是在替他求情？”
“属下不敢。”看到彩羽冷酷的双眸，红叶赶紧说道：“教主，属下只是依照实情分析罢了。我教创教近两千年，玲珑棋局向来有之，但是变革后却仅三百年。三百年内，多少星使做下惨烈之事，教内档案皆有记载，因此属下并非是为她求情，只是阐述事实。”
“但愿如此，红叶，你别忘了，玲珑棋局的真相和奥义，你我是怎么坐上这教主之位的？更别忘了，陈实是怎么从老实木讷的苦固呆瓜变成中原江湖的花花太岁的。收起你的慈悲心吧，若陈实在这里，只会觉得恶心。”彩羽讥讽道。
红叶险些站立不住，想起过去的种种，她并没有释怀，反而那些伤疤成了她心内溃烂的唯一理由，她忘不掉，她放不下，她拾不起，她更不能当一切不存在。
“教主教训的是。”红叶声音低低的，“那其他六路又如何？”
看到红叶服软，彩羽也不想赶尽杀绝，毕竟红叶还是有用的，何况玲珑棋局的奥义在那里摆着，她绝不会背叛这个观念，只得答道：“教内定然是出了奸细，因此才发生了这许多事，不仅蓉丫头，赤水，左忍他们都有过同样的遭遇。”
被属下背叛，遭遇敌人围攻，红叶赶忙说道：“定然又是天绝教他们作祟，教主，我们快到杭州了，只怕这一次，在杭州，会有个了断。”
“当年只怪我们还心慈手软，否则就不会有今日之祸，不过也好，也算是给这些星使一个磨练。”
你还心慈手软？自己和明溪都不忍直接杀害自己的心爱之人，于是二人伪装调换，互相去杀对方的情人，都没得手，最后让二人逃了，没想到教主更狠，面对情人，直接自己动手了结，绝不假手于人，要不她怎么会是教主的唯一人选呢？红叶感慨道：“他们三个一心复仇多年，我们定要多加小心，既要一举剿灭三人的势力，也要保住蛊虫，星使中必须有人活下来。否则下一个十二年如何，就再也无法预知。”
这一次如果保不住星使，那么下一次只会出现九堂无人敢做堂主的局面。到那时自己三人年老，教内后续无人，自己三人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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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杭州行去，为首的正是东厂刘厂督，除此之外，还有云五和冀北三狼。
天凤乘坐在华丽的凤與上，这样的與车，铁衣从前是没怎么见过的。
车内宽大，能躺能坐，内放桌几，精致的糕点，醇香的清茶，名贵的软锦，苏绣的帐幔，真让人不仅感慨这贵族的生活就是普通人无法想象。
可程铁衣此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些，这两日，天凤虚弱了不少，有时说着话，就没了力气，突然间的眩晕，让铁衣眼错不见地跟在周围，生怕天凤有个万一。就连芳树都被安排在云五的车上，一切照顾事宜铁衣均是亲力亲为。
“来，天凤，把药喝了。”将连蓉开的方子熬好，铁衣都是和云五换班盯着，生怕有个差错。
“嗯，”天凤不开心，“又喝药，这药味道也太难喝了，我不要喝。”
天凤又开始耍公主脾气，铁衣忍下心痛劝慰道，“怎么会难喝呢？”轻轻浅尝，“已经不烫了，来，趁热喝，否则你会，会更虚弱的。”铁衣不能说实话，连蓉说了，此药一日不能断，否则蛊虫会破心而出。
“铁衣，”天凤突然目光灼灼望着自己，铁衣有一瞬间的后怕，“怎么了？”
铁铮铮的汉子，在面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不免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想让我喝药也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天凤将药碗放在小几上。
虽然平时她对铁衣也是百般迁就，但是关键时候，她总是有自己的主见。铁衣突然明白她的条件是什么，但是又不得不应承着，“你说吧，只要我做得到。”
“你告诉我真相，我就喝了这碗药。”
果然如此，以天凤的聪明，她早该对这些事起了疑心才是，她向来是很聪明很大胆的女孩子，自小脑瘤的磨难，让她对身体，对死亡，对人生早就有了超乎同龄人的理解。
“如果你不想对我说实话，我也会喝的，只是，铁衣，”天凤的双眸充满了祈求，“你是我在这个世上，除了父皇和母后，最信任、最依赖、最亲近的人，不要骗我好吗？”
为了天凤，铁衣真的很想继续隐瞒下去，可是同样为了天凤，为了二人的深情，为了彼此的信任和托付，为了这份坦白诚挚、是非分明的起始，也因为那双最让自己心动、最让自己心乱的双眸，这个谎，铁衣真的说不出口。
思忖片刻，铁衣说道：“天凤，人世间有很多事，都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还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如果遇到一些挫折就泄了气，那么待风云过后，你会发现，现在的迷茫，焦虑，担忧，都没有必要这么深刻。就拿长风镖局来说，能走到今日也是如此，在郭旭结束浪荡回归镖局的第一次镖，我们保得就是名动江湖的第一至宝翡翠娃娃，那时候江湖上不管是名门正派，还是绿林豪杰，都想将这武林至宝据为己有，为夺回翡翠娃娃，锦衣卫还虏劫了六爷的家人。”
听铁衣说了这么多，天凤歪着小脑袋，充满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侯叔被四川唐门和华山派联手毒死在了路上，那一天正是他的六十正寿，胭脂死在了封平的怀里、郭旭的眼前，更不要提无数镖师的殉难，要说死，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是活下去，才是莫大的勇气。天凤，你长大了，够勇敢，也够坚强，不论过去发生什么，也不论未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不论生死，我都会陪着你。”
“铁衣……”天凤伏在铁衣的怀里，被他结实的臂弯紧紧搂着，仿佛只有这样，才会觉得这个世界还是真实的。
“来，乖，把药喝了，药都要凉了。”铁衣将药碗再次端起来。
“我要你喂。”天凤的双眸充满了娇憨。
铁衣无奈一笑，将勺子递到天凤嘴边，“好好好，我来喂。”
就这样，仿佛饮药如蜜，天凤将这一碗药吃尽了。
“我们走到哪里了？”天凤轻轻撩起车窗围帘。
“快到杭州了。”铁衣来过数次江南，对这里还算熟悉。
“也不知道郭大少有没有救出来，唉，等我回宫一定要向父皇禀告，这天底下的坏人这么多，真的该早点抓起来。”天凤感慨着。
“是。”铁衣笑着附和天凤。
“唉……”天凤突然叹气。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铁衣眼中的心疼毫不遮掩。
“我以前生活在皇宫里，能看到的只有那四方的天，天下对我来说，只有在书里去寻找。书里说，春来江水绿如蓝，最美江南岸，我便一直畅想着，觉得这江南吴地，便是人间繁华，可是这一次出来，我觉得自己错了。”天凤端起一盏清茶，去了去口中的苦味。
“错了？”铁衣赶忙问道，“哪里错了？”
“你觉得人活在世上，怎么最好？”天凤不仅没有回答，反而问了铁衣一个问题。
铁衣将天凤的茶盏填满，试着说道：“有些人为了家财万贯，不惜铤而走险、满口谎言欺诈，有些人为了高官厚禄，夜夜燃灯苦读、使尽心机手段，有些人为了一世生存，终日南北奔走、被迫放下尊严，依我看，只要知道自己当做什么，如何去做，那么这日子已是最好了。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鹩巢林，不过一枝。”
“这你就说对了。”见心上人同自己总是默契非常，天凤将刚刚那些沉重都抛在了脑后，“我也是这么想。人生在世，不过一茶一饭，一衣一屋，皇宫中房屋千间，又岂能真住得满？天下间江山无数，谁又能真的醒掌天下权？哪怕我父皇，走过的地方或许还没有我多。”
“可是人心总是贪心不足的，总希望别人的都尽是自己的，才有这许多的纷争，而你，身为大明的公主，天下皇权至高无上的中心，圣上唯一的掌上明珠，偏偏就比别人多了太多的磨难，有时，我真的希望，如果你是平民家的女儿，是不是就平安幸福的多。”铁衣紧紧握着天凤的双手。
天凤的手冰冰凉凉的，触之如羊脂白玉一般，坦然一笑说道：“我身为公主，接受万民的供养，那么多灾多难，也是理所应当。如果我之一身，可换天下免于纷争，止于战火，我理应在所不辞，到那时，铁衣……”
铁衣不待天凤讲完，一把将她紧紧搂入怀中，“不会的，哪怕是死，我也不会让你有这样一天。这天下何其大，何其重，岂是你挑得动的？就算你是公主，圣上只有你一个女儿，他也不会忍心让你陷入任何磨难，天凤，答应我，不论什么时候，做什么决定都要告诉我，别做傻事。”自己真的承受不起，承受不起失去天凤的事实，哪怕是想象，都觉得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自己都不知道失去天凤该如何应对，仅仅是探讨便让自己手心都是冷汗，可是她的病近在眼前，绕不过去，逃避不开，这个时候听她说这样的话，他不觉得这是他长大成熟的标志，反而是她心有预感的告别。
天凤的眼泪一直在强忍着，到了此刻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悄悄落在铁衣的肩膀上，他感受到了肩上的湿意，将她搂得更紧了，感觉到她轻轻点了头，这是答应了自己，铁衣不由得万般伤怀，蓉蓉啊蓉蓉，你真的能找到医治天凤的法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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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朱台渭抬手制止众人的继续行进，“我看这里便可，丫头，将先天图谱交出来吧！”
一脸苍白的曼姝看着周围的地形，低矮的丘陵密布，这山上不知道藏了他多少人，冷笑说道：“总楼主，您真想放我走？”
眼看她打量周围地形时，脸上带着了然的讽刺，朱台渭不禁一笑：“本座怎会欺骗于你？”
曼姝看着费力架着郭旭的六爷和妡儿，还有眼中透漏着坚毅不屈的珊珊，思后言道：“我要一辆马车，马必须是快马。”
“你放肆！竟敢和总楼主讨价还价！”乾坤断掌尤继怒喝道。
曼姝见朱台渭不答话，将还带着血的人皮地图攥在手中，“先天图谱就在这里，天下间只此一份，我又不想做皇帝，你爱要不要！”
看朱台渭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份地图，曼姝又咬牙切齿说道：“其实我根本不想把这份先天图谱给你，这里面有什么，虽然天下间只有你和死了的尧亲王知道，但是我也能猜出一二，可是不论里面是什么，对我来说，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要毁去，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转而看向昏迷中的郭旭，“若不是为了他，你这辈子都别想要这图谱了！”
“我数到三，一，二，”三还没有出口，曼姝就要作势运功将先天图谱用内功震碎！
眼见曼姝来真的，朱台渭知道，养父母的惨死让石曼姝彻底离了心，她并没有用谎言欺骗自己，她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她恨毒了自己，恨毒了鬼豳楼，恨毒了这一切，如果不是为了郭旭，她真的会宁愿将先天图谱毁去也不让自己称心如意，死亡，对她这个内心充满痛苦的人来说，反而是种解脱。她越是说真话，自己越不能轻举妄动，赶忙喊道：“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