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时舟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儿，将身子坐直，微微前倾。

    “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岸却是根本不管她，皱眉看向墙上的时钟。

    “怎么十二点了，不行，我得走了。”

    “灰姑娘啊你，十二点就得回去？”牧时舟心中无语，伸手将钟表摘下，将指针往后调，“我们家表快十分钟，你有充足的时间——”

    牧时舟将表放到茶几上，重新看向陆岸。

    “继续你的故事。”

    陆岸看了眼表，默默算了一番自己最后一分钟瞬移回家的可能性，随后便放下心来。他看着牧时舟忧虑的脸，轻蔑地撇了撇嘴角。

    “当然，死亡对于人类来说很难接受。”陆岸理解地点了点头，随后想起了什么，“但你也不是人，应该没那么脆弱。”

    “等等——”牧时舟打断他的发言，“我不是人？”

    “唔。”陆岸微微颔首，坐到一旁的按摩椅上，掩饰住对这东西的好奇，不动声色地搜寻着扶手上的开关。

    “准确来说，你不是真正的人类。”陆岸不小心碰到了电源键，骤然晃动的按摩椅把他惊得后背一缩。他不过反应了几秒，便重新靠坐回按摩椅上，镇定开口。“你是个小说里的人物，让我看看是哪本——”

    牧时舟微眯双眼，只见男人伸出手掌好似在辨认什么。他的手掌上，一抹淡金色掠过，快得让牧时舟几乎怀疑自己花了眼。

    陆岸看着手上的浮金字样，再次开口：“《仙剑奇缘传》，对，你是这里面的人物。”

    牧时舟伸手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我是个小说里的角色，然后现在还有三个月就要死了？”

    陆岸点头。

    牧时舟打了个哈欠，再看不下去这在按摩椅上优哉游哉的骗子，她伸手将按摩椅电源关掉，扯着他就要往外走。

    “行了弟弟，你的睡前故事我听完了，回去该干嘛干嘛吧啊。”

    陆岸皱眉：“我还没说完。”

    看男人如此坚持，牧时舟想了想，从电视柜边的零钱盒里掏了十块钱出来，塞到他的怀里，敷衍开口：“我就这些了。”

    即将收回手时，牧时舟不小心碰到了男人的胸肌，手感颇好，饶是牧时舟，也忍不住悄悄按了一下。这么好的身材配上那张漂亮脸蛋，让她顿生惜才之心，满脸诚恳地看向陆岸：“你要是觉得这钱不够呢，可以考虑一下去隔壁会所，咱自食其力挣钱还能积积德，你说对不？”

    “对……”陆岸被她这一通胡话扯得头昏脑胀，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对什么对。”

    陆岸把钱一扔，脸上戾气顿起，伸手便要去抓牧时舟。

    ……没抓到。

    陆岸伸手的当口，牧时舟正蹲下去捡钱，一边捡一边痛心疾首：“没钱还看不起钱，苍蝇腿也是肉知不知道。”牧时舟站起身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就你这骗钱态度，能骗得到多少啊。”

    “……我没骗你。”

    陆岸声音冷了下来，沉声开口：“我叫陆岸，是陪决街的引渡人。”

    牧时舟听得云里雾里，脸都要皱成一团，“陪，陪什么？”

    ——“陪决街。”陆岸后退一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能来到陪决街的，都是各本小说里的配角，她们在书里或是炮灰女配，或是悲情男二，总之，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引渡人的职责，就是每隔四年，从遍地的烂文里，挑出一个最悲惨的配角来到陪决街。而你，正是其中之一。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你没通过陪决街的登记，就出现在了人间。”

    陆岸说得起劲，牧时舟却让他暂停，“等等，你们不是在拍什么隐藏摄像机之类的综艺节目吧？”牧时舟探头向外看去，“这也没其他工作人员啊。”

    陆岸抓住牧时舟的手，一把将她拽回到自己面前，他双手按住牧时舟的肩，冷声开口：“我说的都是真的，所有来到陪决街的配角，若是想要从书里的角色变成真正的人类，就需要在二十年内完成自己最大的心愿，否则就会重新回到书中，循环他作为配角的悲惨命运。”

    陆岸松开手，眼神讳莫如深。

    “你距离二十年的期限，还有三个月。”

    牧时舟愣住了，她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要是在剩下三个月里，没办法实现自己最大的心愿，我就会回到书里？”

    “对，”陆岸点头，“你会越来越虚弱，直到三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砰——”

    陆岸笑了，满意地看了眼被他吓到的牧时舟。

    “在人间的你，就会灰飞烟灭。”

    电视里，命运交响曲骤然响起，伴着牧时舟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为这段对话演奏下了休止符。

    陆岸看牧时舟一脸若有所思，以为她总算相信了自己的话，轻笑一声，将斗篷一挥，向她伸出手去。

    “跟我走，我可以救你——”

    话音未落，牧时舟就将陆岸扔出了门外，重重关上了门。

    “差不多得了！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门外，陆岸气得面色冰冷。他自觉活了几百年，从未有人能这样对待他。陆岸微眯双眼，周身黑雾环绕，他正要握上门把手，手表却传来刺耳的提示音——

    11:59。

    冰冷的电子机械音消失，陆岸不甘心地盯着房门看了好一会儿，随即冷哼一声，打了个响指。下一秒，他的身影便从门口彻底消失。

    屋内，牧时舟冲着门摇了摇头，“现在诈骗行业也太卷了，骗个人还得编这么长一段故事。”牧时舟一边慨叹，一边打算回房睡觉。走了两步，却发现地上躺着一片雪花形状的卡片，上面还印着一行淡金色的字。牧时舟盯着那卡片，回想起方才男人手上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淡金，随即便将卡片捡了起来，转身开门：“小骗子，你东西掉了——”

    牧时舟的话音戛然而止，门外空无一人，只余下门口一双雪地里的脚印。

    “不是……”牧时舟抬头，望向远方，“他是怎么走的？”

    被细雪覆盖的小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

    *

    牧时舟一夜没睡好，梦里一会儿是医生催她交手术费，一会儿是那个叫陆岸的漂亮骗子。两人在她的脑海里交替出现，你一言我一语，一句更比一句狠，自己和赵青梅在二人口中相继没命，把牧时舟吓得后半夜都直打哆嗦。

    直到走进老李办公室里时，牧时舟的脑子都还是一团浆糊。

    老李看了眼黑眼圈快掉到地上的牧时舟，叹了口气，将一个薄薄的信封扔到桌上。

    “行了，拿好东西，你就走吧。”

    “啊？”牧时舟脑海里的浆糊逐渐变得清明，她看向桌上的信封，“这就走了？”

    老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似是不愿意再看她。

    “小牧，你别怪我，这是我尽最大努力帮你争取的了。台里那边实在糊弄不过去，总不能让王艳芬走。”

    牧时舟点头，她心里早有预感，拿起信封在手上掂了掂，小声呢喃：“我的身价，就这么低啊……”

    老李没听清她说什么，回头冲她摆了摆手。

    “行了，我这还一堆事儿，东西拿好就出去吧，记得尽快交接啊。”

    牧时舟张了张口，却发现无话可说，只能应了一声，转头离开。

    刚一出办公室的门，牧时舟就撞上了蹲在门口的华泽，华泽叫她，她却没什么反应，行尸走肉般向前走去。华泽抻着脖子看了眼办公室里面的老李，随即快步跟上牧时舟的脚步。

    “咋样啊？老李跟你说啥了？”

    牧时舟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你说话啊，到底是啥情况？”

    牧时舟将信封在手中攥紧，脚步不停。

    “你要再不说，我就去找老李了啊。”

    华泽说着就要转头，牧时舟停下脚步，伸手拉住他，笑得云淡风轻，“你看看你那点出息，这么紧张干嘛。”

    华泽回头，紧张地观察牧时舟的神色：“老李没让你离职吧？”

    牧时舟的胸口一阵闷痛，让她有些喘不上气。她不动声色地靠在墙边，懒洋洋抬眼看华泽：“那不能，我走了谁来给他干杂活。”

    华泽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没事儿就行，但你脸色怎么看起来这么差？”

    “你现在是越来越啰嗦了，这样会没女人喜欢的。”牧时舟挥手赶人，“放心吧，该干嘛干嘛去。我还得去趟器材室清点摄影机呢。”

    华泽见她仍旧是那副万事不在乎的样子，总算是不再追问，他扬了扬下巴当是作别，转身插兜离开。结果没走两步，他就想起来一件事，“不对啊，这才刚上班，你清点什么器材——”

    华泽转身，却看见牧时舟身子一歪，猛地晕倒在了地上。

    *

    牧时舟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就是华泽那张放大的俊脸。

    “你没事儿吧？！”华泽见她醒了，几乎喜极而泣，声音都染上了哭腔，“你吓死我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不对，你这刚醒，还是给你弄点粥吧，别看我，我可不会做啊，只能叫个外卖了，你凑合凑合——”

    “大哥，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又得晕过去了。”牧时舟被吵得头疼，打断华泽的聒噪。

    华泽立刻闭嘴，扶牧时舟坐起身来。

    牧时舟环顾四周，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医院，她看向华泽：“医生怎么说？”

    “放心吧，医生给你都做过检查了，说什么毛病都没有，身体好着呢。”华泽凑到她身边，“我估计就是你最近因为你妈的事儿精神压力太大了。”

    牧时舟将手放在心脏处，感受着胸腔里缓慢有力的跳动，喃喃一声：“可能吧。”

    她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那骗子的话。

    三个月……

    牧时舟摇头，将荒谬的想法赶出脑海，随即抬头看向华泽。

    “既然没事儿就别在医院呆着了，还浪费钱。你赶紧回去上班吧，跑出来这么久，等会老李又要发飙。”

    “那你呢？”华泽一脸担忧。

    “我的车就在楼下呢。”牧时舟扬了扬眉毛，示意他放心。

    华泽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你的车，不知道的以为是啥宝马呢！”

    牧时舟嘿嘿一乐，站起身来：“我开的虽然不是宝马，但以后你开宝马带着我不就得了。都是哥们，给哥们儿养老不过分吧？”

    “滚一边去。”

    华泽揉了揉牧时舟的脑袋，在她不满的抗议声中转过头去，抬脚离开。

    门关上了，也掩住他落下的一声轻叹。

    *

    外面的太阳正热烈，地上的积雪都已被扫清。牧时舟蹲在三轮车边上，费力将车锁解开。站起身的瞬间，牧时舟一阵晕眩，眼前的世界变成了成片的模糊。恍惚中，她的耳边传来路人的关心声：“姑娘，姑娘你没事儿吧？”

    牧时舟想开口告诉他们没事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脚步声和路人的嘈杂问候纷沓而至，最后留在牧时舟脑海中的，竟是那骗子漂亮的脸。

    骗子盯着她，脸上笑意淡淡，音量却如百倍般在她脑海中回响——

    “你会越来越虚弱，直到三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砰——”

    “在人间的你，就会灰飞烟灭。”

    牧时舟猛地睁开了眼，她的世界恢复清明。

    四周已经围了不少人，其中一个大妈担心地看着她：“孩子，你还好吗？要不要阿姨带你进医院看看？”

    牧时舟摇头，一言不发，拨开人群就往外面冲去。

    穿过喧闹的街道，牧时舟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或许，那个男人并不是个骗子。

    *

    牧时舟推开家门，鞋子都来不及脱，就发疯似地开始各种翻找。

    赵伦刚放学，躺在沙发上玩游戏，被牧时舟这拆家的架势吓得手一抖，手机都砸脸上。

    “干嘛呢姐？咱家要拆迁呐？”

    牧时舟不回答，一边翻找着电视柜，一边喃喃：“不对啊，我记得我昨晚就放这了……”

    牧时舟停下动作，快步走到赵伦面前，开口问他：“你有没有见过一张雪花形状的卡片。”

    赵伦看着一脸迫切的牧时舟，颇觉莫名：“啊，我以为那玩意儿没用了，拿去给小秋写新年贺卡了。”

    牧时舟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揪住赵伦的耳朵：“你追女孩能不能别这么抠？！连张贺卡都舍不得自己买，我是没给你零花钱吗？赶紧给我要回来。”

    赵伦“哎哟”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挣脱开牧时舟的魔爪。

    “要什么要，没送呢还！”赵伦委屈巴巴揉着耳朵，“在我房间呢。”

    牧时舟懒得跟他废话，立刻冲向了他的房间，一进门便在桌上看见了那张卡片。她将卡片拿起，对着窗外阳光仔细看了一会儿，轻声念出了上面的淡金色字迹。

    ——“建康路33号。”

    *

    建康路在齐海市的边缘，此时已近黄昏，路上行人稀少。

    牧时舟抬头，看了眼面前的32号。这是间药店，没什么人气，铁闸门半开，也不知是营业还是休息。牧时舟又转头看向前方，原本应当是33号的地方却是一堵砖墙。

    这是条死胡同，根本没有什么33号。

    牧时舟盯着墙发愣，好半晌，她轻笑一声，暗叹自己居然会愚蠢到相信骗子的话。

    她扔了那卡片，转身打算离去。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回头看向那卡片。

    被她随手一扔的卡片此刻正落在墙的中间，卡片的一半没在了墙体里。

    牧时舟一步步走近那卡片，试探性地一拔，卡片竟是轻易被拔了出来。

    牧时舟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丝荒谬的猜想，她紧紧抓着卡片，缓步向那堵墙撞去。

    如同陷入了胶质中，牧时舟觉得自己被一个巨大的果冻所包围，几乎要窒得她喘不过气来。就在她胸腔里最后一口气也要消失殆尽之时，牧时舟感觉自己全身一松，那股无形的桎梏感消失了。

    牧时舟睁开双眼，只见面前长街弯曲似桥，筒子楼安静伫立两侧，太阳终于完全落下，在地面滚出一层橘黄的余晖。

    街灯一盏盏亮起，将不远处的人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陆岸逆着光一步步走到牧时舟的面前，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牧时舟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风将陆岸的刘海吹起，露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牧时舟。”他向她伸出手去。

    “欢迎来到陪决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