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突然被人一把抱住,凌安若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觉得放哪都带着股轻薄的意味,可同时心底也升起一种被人依靠的错觉来,就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虽然周珩不是会寻求依靠的人,可怀里的颤抖是真实的,耳边是沉重急促的呼吸声,显然他还未从噩梦中完全脱离出来。

    凌安若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手搭在周珩背上,又怕他刚出被窝凉着,给他罩了件氅衣,才轻轻拍着,轻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已经醒了。”

    “别哭了,都多大人了,羞不羞?”

    周珩这会儿已经缓过了不少,下巴枕在凌安若的肩上,平复着杂乱无章的心跳,也是这会儿凑到这般近,他闻到了清苦的药味,这药味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格外惹人厌烦,如今在别人身上,倒莫名让人心安。

    “你才哭,”周珩觉得有些丢脸,“你哪只眼睛看我哭了。”

    凌安若轻笑道:“那现在往我身上蹭眼泪的是鬼啊?”

    周珩动作一顿,慢慢直起身来,讪讪的看着凌安若,有些不好意思,可又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作风,立马换了副嘴脸,强词夺理道:“这是我自己的身子,我蹭蹭怎么了。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坐我床头干什么,想吓死我啊。”

    凌安若见他这样子,就知道这人是彻底醒过来了,松了口气,说道:“什么大清早,这都快到傍晚了,你烧了整整一天了。”

    “是么?”周珩有些惊讶,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居然病了。”

    凌安若闻言伸出手指顶了一下他的脑门,没好气的说:“昨日淋了一天雪,晚上睡觉又不关窗,你不病谁病。”

    昨天周珩虽然装得极好,可凌安若总放心不下,一晚上没怎么睡实,就担心他出事。第二天等了一早也迟迟不见周珩的身影,忙叫人去看看,结果这家伙还真是不负众望的病倒了,烧得跟煤炭似的,还说着胡话。

    凌安若怕他说些什么不该说的,惹下人疑心,只能把人都给支出去,自己在屋里守着。

    “那我有乱说什么吗?”周珩问道。

    凌安若看了他一眼,话倒是没乱说,只是一会儿拽着人不让走,一会儿哭着喊疼,无助又可怜。

    但这事不能和周珩说,否则这人会炸。

    她轻描淡写的道:“没,就是一直哭,也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

    “那就好。”周珩闻言放了心,也不说自己梦到了什么,但觉得即便他不提,凌安若应该也能猜的出来。

    床头边搁了张小案几,上头架了个小暖炉,正温着一壶茶,周珩偏头看了看,这应该是怕他突然要水喝,干脆随时备着。

    不想还没什么,这会儿还真是有点渴了。

    他伸出手刚想倒杯茶,就被凌安若一巴掌轻拍了回去。

    “等会儿喝水,先把药喝了。”她从一旁端来一碗褐色的药汤,稀苦的药味冲的人犯恶心,“温的,不烫嘴,再放一会儿就凉了。”

    “我不。”周珩麻溜的蹿回了被子里,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瓮声瓮气的说,“我已经好了,不用喝了。”

    “你这话和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夫。”凌安若毫不留情的一把掀开他的被子,端着碗凑到周珩嘴边,温柔的说,“来,大郎,喝药了。”

    周珩头一偏,硬气的道:“大郎在皇城呢,关我周老十什么事。今日我就是渴死,也绝不喝一口药。”

    “这可是你说的。”凌安若语气不善的看着他。

    “你想干嘛?”周珩莫名的后颈有些发凉,不自觉的往床里缩了缩,“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那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凌安若跟提溜小鸡崽似的把周珩从床里拽了出来,一手掐开他的嘴打算硬灌。

    “你放肆!”周珩口齿不清的指着她骂道。

    凌安若:“那你是自己喝还是要我灌?”

    周珩斟酌了片刻,觉得这样子太不像话,太有辱斯文了,愤愤的接过药碗闷头干了下去。

    他太久没喝过药了,久到忘了药的苦味。当汹涌的药汤滚过喉间时,差点本能的吐出来,胡乱喝了几口后,迫不及待的“咣当”一声扔在了小桌上。

    “还剩一口呢。”凌安若敲了敲药碗,“你留着浇花吗?”

    周珩当然记得这话他曾说过,如今倒是又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他气恼的瞪着凌安若,重新拿起药碗把最后一口给干了,“这回行了吧。”

    凌安若把适才加了蜂蜜的白水递给周珩让他漱口,心累的叹了口气:“搞得倒像是为我喝药似的。”

    “可不就是为你喝药吗。”周珩喝干了糖水,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你也替我喝了大半年,咱俩算是扯平。”

    扯平个鬼,这两者有的比吗。

    凌安若懒得和他争辩,她心里还想着昨日道济的话,那个老和尚明显对周珩这么多年来喝的什么药了如指掌。

    她见周珩这会儿心情尚且不错,犹豫的问了出口:“那你这么多年喝的药都是道济给你开的方子?”

    周珩看了她一眼,“你可算是问出口了,拖到现在才问,我都怕你把自己给憋死。”

    这什么人啊?

    凌安若有点恼火,她怕这事会刺激着他才一直拖着没问,结果这混蛋居然还不领情。

    “那你快说,省得我盘问。”凌安若凶狠的催促道。

    “当然不是。”周珩靠在软垫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慢条斯理的道,“都过去十年了,怎么会一直都用他的,只是变动不大,换汤不换药罢了。”

    这话让凌安若不禁有些奇怪,“那这么说道济当年给的方子确有可取之处,怎么也该是个有功之臣,为何会革了职来兰若寺当和尚?”

    “革职?”周珩冷哼一声,“他没直接掉脑袋都是我父皇仁慈。”

    凌安若:“此话怎讲?”

    周珩沉默了一下,微蹙着眉,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啧了一声才道:“这要怎么说呢,当时我年纪尚小,又昏昏沉沉的躺了好几个月,很多事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总之就是当年我在猎场遇上刺客行刺,中了毒箭,这个道济为我医治时把两种极为相似的药草给弄混了,误把毒药当解药给送了来,事后虽然将功补过,救下我一条小命,但终究是伤了心脉,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周珩说道此处苦笑了一下,凌安若也沉默不言,她凝神沉思了片刻,有些疑惑的道:“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道济当年身为太医院院判,自当熟识百草,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会不会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送错了药来?”

    “是又如何呢?”周珩说道,“当时那个送药的太监早就服毒自尽,根本查不下去,道济他就是被冤枉的也不得不认栽,否则就凭他戕害皇子的罪名,怎么会只判一个流放?”

    “不过他是怎么逃过流放之罪,又跑去兰若寺当和尚的就不知道了。”

    这也是凌安若想不通的地方,能在羁押队的眼皮底下逃脱,这前太医也太本事通天了,当年情况具体如何,还是得亲自去查证一番才好。

    只是……

    “你若实在好奇,那就去兰若寺找道济问问吧。反正他现在是方丈,轻易跑不了,应该能捉到人。”周珩见凌安若愁眉不展的样子,突然出声道。

    凌安若愣了一下,她担忧的就是这个,昨日周珩见道济时那般煞气逼人,显然是对他怨恨至极,就怕自己擅自去寻道济会惹来周珩的恼怒,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提出让自己去寻。

    “我能去找他?”凌安若不由得问道。

    周珩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我又没捆住你的手脚,你就是要出家我也拦不住你啊。”

    凌安若轻拍了他一下:“少贫,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珩轻叹了口气,认真的说道:“冤有头债有主,道济他只是个被牵连的倒霉蛋罢了。我不恨他,我只是……”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只是心里不舒服,有些怨气罢了。这么多年的憋屈总有人要去当发泄口。那会儿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忍不住的怪罪他为什么不能仔细一点,为什么送药之前不再多检查一遍。不然这么多年我该怎么活下来呢?”

    凌安若看着他,没说话,她清楚的看见周珩脸上一闪而过的苦闷,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

    她沉吟片刻,明知是白问,但还是开口问道:“那当初那场行刺案是如何了结的?主谋抓到了吗?”

    “抓到了啊,一个宗亲。说是看不惯妖妃祸国,就干脆把其幼子先除之而后快。”

    周珩嘲讽的咧了一下嘴,“这话你信吗?”

    凌安若摇了摇头。

    “可文武百官都信了,他们不仅信了,私下还觉得此举甚好,是为民为国,最好连贵妃都一起处置了。”

    “那你觉得罪魁祸首应该是谁?”凌安若试探地问道。

    周珩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我可不敢说,不敢言。”

    凌安若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是怎么知道主谋是那位的?”

    “猜的。”

    “嗯?”凌安若有些不明白,“只是这样?”

    周珩笑了笑,没解释,只说道:“我是谛听,有通识人心之能,你信不信?”

    凌安若当然是不信的,先皇有十个儿子,他怎么谁都不怀疑,偏偏只怀疑宏正帝。可是真要仔细琢磨起来,凌安若又有些不确定了,毕竟周珩当年只是孩子,哪有现在这般老谋深算,更别说他根本就没法找人去帮他探查。

    都说多智近妖,可能周珩在人的善恶上真的有超乎寻常的直觉吧,何况又是长那样一个人心莫测的深宫里。

    凌安若轻轻抚摸过心口的那道陈年老疤,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插手此事。

    若换做当初她刚来黎州那会儿,想都不用想,铁定是不会管的,不仅仅是因为这种皇家恩怨容易惹火上身,就是她真的帮忙了又能如何?不过都是无用功罢了。

    宏正帝已经执政近二十年,虽无大功绩,但也是勤勤恳恳,矜矜业业,谁会揪着当初那点错不放?她还能逼着皇帝以死谢罪不成?更别说周珩在那些文武百官的眼里就是个妖妃之子,他娘迷惑了武帝的心,一人称霸后宫,他难道就不会是个祸乱天下的隐患?他们巴不得这两人都早点死了才好,谁要去理那场行刺案。

    可是现在……

    凌安若心里乱得很,有些烦躁,气恼,和堵心,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她就是觉得凭什么,凭什么好好一个皇子要被人作贱成这副模样?凭什么贵太妃只因被先皇宠爱,就要被上红颜祸水的骂名?他们是祸了国还是殃了民?

    除此之外,凌安若心里还有说不出的心疼,她没见过周珩病榻缠身,生不如死的样,可她切身体会过,她知道那有多疼,疼的让人夜夜无法安眠,犹如万蚁噬心。

    可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爱玩能闹,恃才傲物,明明气得让人恨不得锤他一顿,又会因某些体贴入微的举动而软下心来,叫人又爱又恨。

    凌安若难以想象一个当年周珩是怎么接受自己从一个天资卓绝的皇子变成一个大安人人口中短命的废物。

    去他娘的废物。

    谁是废物了?

    谁能有他坑人钱财的好本事?

    凌安若越想越难受,屋里的座钟敲了三下时,她也未曾入眠,最后一骨碌的坐起身想,她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兰若寺找道济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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