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李善用变了脸色,她以为皇上要提的会是要求皇后代承恩公承诺世家在朝堂上让步,或是要求豪族让出百姓投献的土地等涉及切实利益的条件。可是,他提出的唯一条件,居然是报复她?

    “臣……”她错愕得不知该说什么,下意识舔了下嘴唇,转头看向皇后,却发现她面色极为沉郁,正以一种考量的目光看着自己。

    李善用心中一片冰凉,瞬间想明白了皇上的目的,正如他以孟湉为质真正想要威胁的,不是她而是史贵妃;他此时以她的性命为筹码真正想要逼迫的,也不是她而是皇后。可是,孟湉的性命值得史贵妃不顾一切去保全,她李善用又何德何能,哪里值得皇后存半分迟疑?

    皇上心胸狭窄、手段狠辣,今日她锋芒毕露、寸步不让,逼得他不得中断计划、提前收手,他便睚眦必报地拿她开刀,目的就是要让众人都看看为皇后卖命的下场。

    都说“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她在作出决定的那一刻,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当亲耳听到皇后说出“陛下肯还太子清白,臣妾无所不允”时,她仍觉心中剧痛——自出师以来,她苦心孤诣、殚精竭虑效忠的,无非是皇后与太子,如今她终究是又被背叛了一次啊……

    可是,她已经不能回头了。

    李善用竭力凝聚心神,强迫自己说了一句:“臣微贱之躯有何足惜,只要陛下肯依臣所言,臣甘愿……领罪。”

    皇上想不到李善用为了太子居然愿意让步到如此地步,神情十分意外,感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是李汝成的女儿,却对太子忠心至此,朕实在是想不到啊。”

    这是一桩李善用小心翼翼藏了十年的秘密,猝不及防地在众人面前被揭开,她的头脑中瞬间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皇上斜斜勾起唇角,却全无半点笑意,眼底透着满满的不屑与讥诮:“你小时候朕还抱过你呢。光阴催人呐,没想到当年襁褓之中的小丫头,一晃都长这么大了,乍一见朕都没认出来。不过,你的眉眼、神态太像你父亲了,让朕一见就想起了当年初见的情景。

    “那一年的殿试,李汝成以一篇《治世利病十三论》抡魁,金榜一出,举世皆知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治世大才,跨马游街、琼林赐宴,可真是春风得意、风头无两哪。

    “朕当时幕府犹虚,正求贤若渴,于是具束脩、执弟子礼登门求教。呵呵,你猜李汝成对朕说了什么?”

    这个倚仗权势肆意滥杀的凶手,竟然还有脸得意扬扬地对她提起父亲!李善用死死握住自己不断颤抖的手,十年前晋王府的遍地血色渐渐染上眼底。

    她昂首直视皇上,朗声说道:“宗室争权,徒令骨肉相残,贻忧父母,祸延国家。彼时储位空悬,晋庶人身居嫡长,凡有志之士自当事上以忠、抚民以德。”

    “啧,要不怎么说是亲爷俩呢,不过李汝成当时是何等风光,说话可没你这么委婉。他大骂了朕一顿,把朕赶了出去。”皇上目中射出阴寒之色,似乎十几年的时光都不足以抚平李汝成对他的伤害。

    “朕想不明白,国家抡才皆是不问贵贱贫富、择贤而用,怎么轮到选一国之君,却讲起论资排辈了呢?晋王刚愎自用、好大喜功,论才智贤德朕自问胜他百倍,难道只因他投了个好胎,朕就活该一辈子屈居其下吗?”

    皇上说完,余怒未消,一掌重重拍在御座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皇后是伴他从寒微之时走过来的旧人,见此情态不由勾起心中旧事,浑身一抖,深深垂下了头。

    李善用却迎着皇上如刀锋般凶悍袭来的目光昂然举首、夷然无惧:“天子受命于天,垂拱而治,朝政自有宰臣辅弼、群臣效命。只要国家社稷继之以礼,自可赓续不绝。先贤有云:帝王之业,非所以力争者也。岂能妄论贤愚引得兄弟相争、骨肉相残,致使宗社倾危,朝廷坏乱!”

    “冥顽不灵!”皇上猝然暴喝,额角青筋不停抽动,“朕才是胜者,朕才是真正受命于天、垂宪后世的明君!错的从来不是朕,是李汝成,是你们这些满口胡言的伪君子!冠冕堂皇地说什么立嫡立长,你们想要的不过是在皇位上摆一个傀儡皇帝罢了,要老实听话,还要死了一个四平八稳地自动递补下一个,不然就是昏君,就是无道。我孟氏大好男儿,焉能任尔等随意摆布!”

    李善用望着皇上目眦欲裂的狰狞面目,并未情绪激动地与他论战,而是波澜不惊地一语戳穿了他的目的:“陈年旧事,多说无益,陛下拖延时间,是想等殿外的鹰扬卫发觉不妥,自行冲入殿内吧?可是别忘了,外间的戏还在上演呢,若拖到戏台上把陛下不愿示人的一面演出来,再后悔就晚了。”

    “小小年纪,倒真是沉得住气。”皇上飞快敛去激动之色,重新恢复了原本城府深沉的模样。他是上一代帝位之争的获胜者,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挑起情绪,无非是将计就计拖延时间,同时挑拨李善用与皇后的关系,把水搅浑以从中取利罢了。

    既已被识破,见李善用不为所动,皇上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微眯双目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父亲的事你觉得多说无益,那朕就再说点别的。多年前,掖庭里处置了一个姓商的官婢,你追查至今,查出真相了吗?”

    这一次,李善用再也维持不住云淡风轻的表面平静,瞪圆了眼睛惊呼出声:“你怎么知道?!”

    “小丫头,要在宫里拨弄风云,你且还嫩着呢。”皇上冷笑一声,目露一丝残忍的怜悯之色,“朕若不告诉你真相,你这辈子都要认贼作父了。张践,把你查到的都说出来。”

    “是。”鹰扬卫指挥使张践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说道,“二殿下十岁生辰当日,贵妃娘娘大开宫宴,史家贵戚入宫与宴。承恩公府忌惮史家二公子成贵才望高雅、前途无量,皇后娘娘便命人随便寻个宫人,趁史二公子酒醉栽赃他秽乱宫闱。清元宫宫女沈绿枝将这差事交给了司制司陈司制,陈司制不舍得自己人,就诓骗临时在司制司办差的掖庭商若琰做了这事。事发后,贵妃娘娘将史二公子送出宫,又悄悄处死了商若琰,将这事盖了过去。”

    “你……你再说一遍!”听着张践说话的时候,李善用脑海中一片空白,明明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却根本想不起张践上一句说了什么。

    皇上一敲桌面:“皇后,不如你自己来说一说吧?”

    自从张践一开口,皇后就心中一沉,鹰扬卫的耳目遍布宫中、无孔不入,要查什么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何况当年她是临时起意,事情办得并不周密,突然在此时被揭穿,她连辩驳都不知该从何说起,生怕一句话说错便被抓住把柄。

    踌躇了片刻,皇后冷着面孔说道:“臣妾听闻史二公子酒醉,便好心命司制司送一身干净衣服过去,免他酒痕沾衣、衣冠不整。张指挥所说,未免言过其实了。”

    张践漠然道:“当年,陈司制从沈绿枝处领命回去,命司制司宫女张芥以送衣服的名义,与商若琰一同进入史二公子休息的偏殿,撕破了她的衣服,作出史二公子酒后乱性的假象,又高声引人发现。此事,臣已取得了张芥的口供。”

    皇后恼羞成怒道:“什么乱七八糟,一会儿姓张的一会儿姓商的,不过几个奴才罢了,谁记得那么多!陛下不要忘了,眼下要说的是太子的事,纵然拿着几个奴才的陈年旧事对臣妾兴师问罪,又于事何补?”

    说罢,皇后冲李善用使了个眼色,想让她帮着回击几句,却意外发现她面色惨白、双目失神,对递过去的暗示全无所觉。

    这是怎么了?皇后不禁纳闷。

    这么多年了,从掖庭到毓秀堂到宫正司再到清元宫,无论世事如何轮转,李善用从未放弃追查商管事案的真相,虽然一直没有查到确切结果,但她从来不曾有过哪怕一刻怀疑皇后。

    李善用颤抖着手翻看了张践抛出来的证据,一时只觉荒诞可笑,害了商管事性命、也改变了自己人生轨迹的这件天大的大事,对于皇后来说却只是不值一提的微末小事,而因她一时兴起的一个念头便含恨枉死的无辜之人,在她眼里甚至不值得记住名字……

    呵,世家之女、帝王之妻、太子之母,当真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也是,连李善用这样效忠于她的人,她都随时会猜忌、会舍弃,何况是多年前的一个卑微官婢,又哪里值得她稍有挂怀呢?

    “小丫头,”皇上看向李善用,志在必得地问,“你还要为皇后和太子尽忠效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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