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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乔石?”

    白芷依稀还有些印象,那男孩从前跟着慧娘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性子腼腆害羞,不爱说话,可懂事勤快,干活也十分麻利。

    她还记得,乔石今年应该才刚刚十六岁,的确是年少冲动的年纪。可再冲动,也不至于做出当众弑父这样的事。

    这其中缘由,又是如何呢?

    她不由问道:“乔石为何要当众弑父?”

    “乔石不肯说,但我也大概猜的出,那个人,原本就不配做父亲。”茯苓的声音里带着极少见却强烈的厌恶和鄙夷,“他早就该死。”

    白芨与慧娘成亲之时,白芷尚在冀州红叶馆求学,只在婚礼时回去匆匆见了慧娘一面。而之后,无论是她从冀州红叶馆学成回到上谷红叶馆时,还是应下了长乐镇红叶馆的重担后,她在家里的时间都并不多。

    所以,她与慧娘的父亲,其实从未见过面。

    此时听茯苓这般说,便明白,有些人,无需见面,更无需相识。

    “乔石弑父案开审当日,嫂子在公堂一口咬定,乔石弑父,乃是受她胁迫指使而为。嫂子在供状上说,那人一直向她索要钱财,遭拒之后,竟以冬郎和小雪的性命相胁。她没有办法,只有一边稳住他,同时为以绝后患,胁迫乔石弑父。”茯苓声音慢慢开始颤抖,眼中有泪,“画押之后,嫂子就自尽在公堂之上。”

    原来,慧娘是这样离开的。

    可是,慧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她印象中,慧娘是那样温柔贤淑却带着几分软弱的女子,怎么做的出胁迫亲弟弟弑父这样的事?

    难道是为了乔石吗?为了救乔石的性命,所以慧娘才要以命换命,甚至不惜抛下自己的孩子?

    可是阿弟呢?阿弟怎会眼睁睁的看着她这样做?

    白芷问道:“慧娘这样做,阿弟知道吗?”

    茯苓伸手拭去脸上的泪:“哥哥那日身体不舒服,没法去公堂。他知道的时候,嫂子已经走了。”

    原来是这样。

    白芷凝视着依旧昏睡的白芨,只因身体不舒服没办法去,深爱的妻子却因弑父之罪自尽于公堂之上,甚至不曾见到她最后一面,所以你才这么难过,是吗?

    “因犯的是弑父大罪,嫂子虽已自尽,仍被判处鞭尸曝众,不得收敛。哥哥未理官府之令,收敛了嫂子的尸身,亲自办了后事。嫂子出殡当日晚,哥哥便发起了热,请了大夫喝了药,却是退了又发,反反复复,直到前日晚,哥哥昏迷后一直未醒。”茯苓颤声说完,顿了一会又道,“乔石虽是被胁迫的从犯,亦被判刺字充军,如今仍收押在狱中,待刑部复核的公文下来之后,便要被押往甘宁。”

    白芷沉默了一会,问道:“我能去看看乔石吗?”

    “能,但他不想见你,你也没必要见他。”

    茯苓说,“不管你想问什么,乔石都不会开口的。哥哥亲自去问,他都不肯说。”

    她顿了顿,又道,“姐,你既回来了,家里旁的事都不用管,这几日好好照顾哥哥吧。哥哥若知道你也在,肯定会早点醒来的。”

    从前白芷也没管过家里的事。

    可那时,家里的事都是白芨在照应着。

    “茯苓,你放心。”她看向茯苓,既告诉她,也告诉自己,“我会好好照顾阿弟的,他很快就会醒过来。”

    “姐是最好的大夫。”

    茯苓笑了,“我知道。”

    两人又沉默着在白芨床前坐了一会,茯苓便出门先做饭去了,独留下白芷一人在房里照顾白芨。

    “阿弟,柏舟依旧对我好,康王府上下也待我很好。扶风红叶馆的孩子们个个聪明伶俐,桃红如今的医术很不错,还和知白的徒弟许廉成了亲。小蓝也慢慢有了几分从前的影子,会陪着云珠一起闹腾。秦忻如今是霁云青锋堂的管事,娶了如今在青锋堂做先生的柳绿。莺飞回了风陵,燕羽还跟在我身边,这次也陪我一起回来了。”

    “方耀依旧在京畿卫大营,每次休沐都来我这里帮忙,攒的银子还是不肯花,都存着让我寄给你。”

    “去年五月我见到了何笑,他捐了家产,如今在临江也开了个红叶馆。他和我说,贺溪如今过得很好,她自创的绣法‘临江飞绣’是江南一绝,亦被列为了贡品。”

    “知白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但不耽误他诊病,也不妨碍他发脾气。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嘴硬心软。”

    “青葙如今在工部做事,他心性虽冷,可面上带笑,办事妥帖,行事圆融,和一应同僚都处的极好。”

    白芷轻轻的、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一年来京城发生的事,总结道,“阿弟,我过得很好。”

    她停了一停,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西昌府,知道了一些事情。”

    她伸手抚向脖颈,触摸到那根颜色斑驳的旧绳子,将它取了下来,拿在手中摩挲,“有人告诉我说,这是百岁绳,是用祈福礼时众人赐福的彩线编织而成,可护佑平安。”

    她将那绳子小心戴在了白芨身上,若此绳真能祈福护佑平安,阿弟,只愿你平平安安,早点醒来。

    晚些时候,方婶他们都回来了,刚来看了白芨一会,就被茯苓以白芨需要清净的理由全赶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脸色也很沉重,就连冬郎和小雪,见了她回来,也一句话没敢多说。

    于是整张餐桌上,只有刚刚一岁多的圆圆吱吱呀呀的声音和几个月大的阿竹的哭闹声。

    白芷心里本就难受,家中气氛如此,她更是吃不下去,没吃两口就放了碗筷,回房去看白芨。

    当晚,白芨身上的热度就已退去,却依旧不曾醒来。

    她终于明白,明明阿弟病的不算重,可白日碰见喻师兄时,他为何会有那样的眼神。

    “阿弟,我们都很想你。”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很累,可我真的很想你。”

    “白芨,有些话,我一直不曾和你说。”

    白芷一直以为,有些话,原本不必说出口,藏在心里即可。可在这个寂静的深夜,看着昏迷不醒的白芨,她很想开口。

    “白芨,这些年,我一直很庆幸,当年遇见了你。是你捡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也给了我亲情。可你知道吗?”她用毛巾轻轻擦拭白芨的脸,“我有多么庆幸,对你就有多少愧疚。”

    眼泪流了满脸,她没有伸手去擦,而是继续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何愧疚。”

    “白芨,你若不肯醒,我这一生,再也无法幸福。你忍心吗?”她哽咽着开口,“阿弟,我是你最疼爱的姐姐,你忍心我不幸福吗?”

    白芷衣不解带悉心照顾了白芨三天,才终于盼到了瘦成一把骨头的白芨醒来的那一刻。

    许是期待的太久,当白芨真的睁开眼睛之时,白芷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怔怔的看着他。

    “姐。”

    还是白芨先开口,声音又轻又哑,眉眼却带着笑,“我有些渴。”

    白芷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扶他坐起身,然后伸手去端搁在一旁的药汤。

    放的久了,药汤早已凉了。

    白芷小心的喂了几勺,便道:“你刚醒,吃凉的不好,我去热一热。”

    “嗯。姐,你顺带帮我把小妹喊过来。”

    白芨笑着说,“我睡着这几日,小妹怕是担心坏了,我先和她说说话。”

    “好。”

    白芷应了,端着药汤出了门,同家里人说了白芨醒了的消息,喊了茯苓先去看白芨,然后才往厨房去了。

    因着白芨一直未醒,厨房多了个小炉子,火一直未停,只是很小,上面还煨着参汤。

    白芷把参汤取下,往里加了炭,开始熬药。

    直到泪水掉落在手背时,她才发觉,自己竟已是满脸的泪。

    她伸手去擦,泪却越擦越多,厅中的欢声笑语传进来,于是她也跟着笑。

    白芨昏迷着的这几日,家里别说笑声,连声音都听不到什么,日日都安静又沉重。

    直至今日,亲眼看着白芨醒来,亲耳听到他的声音,白芷心中的害怕与恐慌才终于去除,她也终于,能哭也能笑。

    她哭了一场,又笑了一场,才终于收拾好情绪和妆容,端了参汤去找白芨。

    房里此刻挤满了人,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正七嘴八舌的同白芨说着话,白芨亦是含笑看着大家,偶尔回应一两句。

    见她端了汤,大家便极有默契的把白芨面前的位置让了出来。

    白芨便在此刻看向自己的娘,笑道:“娘,我没事,您看起来很累,先回去休息吧。”

    白芷也看向婶婶,不过这么一小会时间,她呆呆的茫然的神情已经换成了笑容,眼里藏着心疼,嘴里不住说着:“幺幺,娘不累,娘想看着你。”

    白芨只是说:“娘,别让幺幺担心。”没等回应,他又看向茯苓道,“小妹,扶娘回房。”

    等茯苓应了,他又看向方婶,“婶,我想吃鸡蛋饼。”说完这句,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嘴看向白芷,“姐,我能吃吧?”

    白芷点了头。

    白芨这才满足的笑了。

    方婶自是忙不迭的应了:“幺幺,婶这就去做鸡蛋饼。你等着,马上就好哈。”

    白芨又看向方燕:“小燕儿,带孩子们出去玩会。”

    方燕眼中还含着泪,却是笑着应了,除了冬郎和小雪,连圆圆都带着出去了。

    白芨再看向抱着阿竹的柳清源,却没说话。

    反而是柳清源先笑着开了口:“阿哥,阿竹乖得很,书院里也有其他先生,我和茯苓只是几日没去,不耽误的。”

    “嗯。”

    白芨说,“清源,我和姐说几句话,你去陪陪小妹吧。”

    于是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姐弟二人。

    白芷这才把端来的参汤一勺勺的喂给白芨,直到一碗参汤下肚,白芷将碗放下,却只是沉默的看着白芨。

    白芨看着她刚放下的碗,随意找了个话题打破这沉默:“姐,这是什么?一点也不苦,不太像是药。”

    “是参汤,补气血的。”

    白芷回道,“里头放了人参、枸杞、鹿茸、黄芪、阿胶、当归、党参、熟地。”

    “这些都太贵了。”

    白芨很是心疼,“姐,我身体一向很好,如今都醒了,哪里需要补什么气血,往后不必再买这些了。”

    “没事,不花钱。”

    白芷笑着说,“九洛送来的,还有好几箱呢。你身体虽好,但咱也别浪费,多喝几日总是好的。”

    白芨也笑:“听姐的。”

    西昌的事梗在心里,白芷原本想等白芨恢复好了再问,可此刻看着白芨一如往日的笑容,她却没忍住先开了口:“阿弟,我有些事想问你。”

    白芨垂眸,伸手抚向脖颈处那根颜色斑驳的旧绳子。从醒来见到这根绳子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有些只埋在他心底的回忆,没办法只是秘密。

    “你去过西昌了?”

    这样的反问,几乎是承认了她心中的那个猜测。

    “嗯。”

    白芷点头,也看向那根旧绳子,轻声道,“有人告诉我,这是百岁绳,是当年文家小公子九善行百日祈福礼时所制。”她抬眼看向白芨,声音酸涩的几乎说不下去,“那文家小公子,亦生在壬寅年九月二十七。”

    白芨也看着她,神情平静:“我知道。”

    白芷的声音都在颤:“你是文家小公子,文九善。”

    “我从前是。”

    白芨扬了扬唇角,笑的很浅,“姐,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为什么替我取名阿九,给我百岁绳,甚至连你的生辰也给我?”

    因为想过太多遍,白芷这话甚至问的异常平静。

    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白芨几乎已经忘记,可这时随着话语慢慢想起,当年的记忆却依旧如此清晰。

    “姐,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昏倒在我面前。那时我们在逃荒,连食水都少得可怜,何况是药。大家都说,百岁绳有灵,上承祖宗荫庇,下沐全族之福,可护佑平安。”

    “我将百岁绳送你,只是祈望它真能护你平安。后来,你真的醒过来了,我想,百岁绳是真有灵的。它救了你,我不敢拿回来,怕你失了百岁绳的庇护,再昏倒过去。”

    “只是,西昌习俗,百岁绳只有被赐名为九之人方可拥有,且需在祈福礼上将生辰祭告天地,方可有灵。”

    他微笑着娓娓道来,有的只是最真挚的祝福,“所以,我将我的生辰给你,唤你阿九,只是希望百岁绳能真的护佑你。”

    “那你呢?”

    有泪凝在眼角,白芷只是问,“你舍弃了自己的身份,可曾想过你自己?”

    “姐,你应该记得,遇见你时,我是白家的幺幺,有娘和小妹。”

    白芨说,“姐,我并没有舍弃自己的身份。就算这是舍弃身份,也不是因为你。”

    “姐,幺幺有亲情,九善有责任,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我只能选一个。”

    他将脖颈上的百岁绳取下,“我既选择做白家的幺幺,便不能再做文家的九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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