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一位高挑的少年与何妙仪擦肩而过,少年走出几步远,才发现那人竟然是往宜寿宫去,长眸半眯,似是想到了什么。

    “嫔妾拜见太后娘娘。”

    何妙仪注意到地板上的茶杯碎片,虽然猜不到是什么事情让沈容婉砸了这套杯具,但她一定是极怒的。

    后世出土的晟朝文物,许多都是沈容婉身前的藏品,各类奇珍异宝,和璧隋珠。其中,以釉里红瓷器收藏的最多。

    地上的这套杯具显然正是沈容婉最为钟爱的釉里红。

    何妙仪感觉自己大难临头。

    不会是让自己捡碎片吧?

    事实证明,何妙仪还是低估了沈容婉的狠毒。

    “何美人,听闻你礼遇下人,为人宽厚啊。”

    “不敢当,嫔妾只是...”

    “不过...下人就是下人,明白了么?”沈容婉把弄着手上的长甲,眼睛斜斜地睨着何妙仪。

    何妙仪不出一言。

    沈容婉未在意,自顾自道“给她们几分好脸,倒是把自己当主子了...不过这主子和主子之间,也有区别,比如说你,和我。”沈容婉站了起来,在禾云的搀扶下走到她跟前,几片瓷片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裂得更加细烂。

    沈容婉的长甲尖抵在她的下巴上,微微挑起,一字一句道:“你的婢女骑在我的婢女头上,就代表你,骑在我的头上。”

    何妙仪面无惧色,直视着沈容婉,怒火中烧。

    反正横竖不能怎么样我,我又何必畏惧她?

    借着余光,她看到春明颤颤巍巍地站在身后。自己也不能太过跳脱,以免连累春明与自己一同受苦。

    “嫔妾...未曾听说。”。

    “未曾听说?”沈容婉撤了手,在何妙仪脸颊上拍了几下,长甲在她的皮肤上留下几条白痕:“是未曾听说,还是有心包庇啊?”沈容婉绕开了些,禾云鼻青脸肿地模样出现在她身后。

    何妙仪一时错愕,桃玉必然不会还手!

    此时此刻,她只能讨好似地笑了笑,细声道:“嫔妾...确实不知此事。”

    “太后您说,桃玉就代表着我...不如今日就嫔妾替她受罚吧。”

    沈容婉哼笑出声,得意道:“行啊。”随后转身坐在下,抿了口茶,指了指满地的碎瓷片,刻薄道:“在这里跪一个时辰,本宫就原谅你了。”

    何妙仪扫了一眼,面色依旧:“嫔妾谢过太后。”何妙仪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做了个手势让春明离远些。

    “你也跪上去。”沈容婉对春明扬了扬头。

    “太后娘娘,春明是无辜的,她只是今日陪同嫔妾来宜寿宫。”

    “你还知道这里是宜寿宫?我说让她跪!”

    何妙仪还想出言反驳,裙摆却被人扯了扯,一偏头,春明已经跪在她身侧,小幅度地对她摇了摇头。登时何妙仪火冒三丈,巴不得冲上去把沈容婉撕烂。理智终究还是压过了怒火,她摆在大腿上的手攥得指甲陷入了掌心中,血丝慢慢爬进了她的甲缝。

    何妙仪因为感冒本就不适,跪在瓷渣上更是痛苦难耐,只得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脑中飞快运转,开始思考最近的桩桩件件。

    桃玉和禾云的争执只是表象,是太后对她发难的直接原因,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

    自己虽然位份不高,但好赖也是陆临川后宫唯一的妃嫔,太医院断不可能如此怠慢。

    思及那日陪同沈容婉赏花时,自己呕吐后的她的举动,何妙仪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测。

    晟文帝陆长佑...正是沈容婉的幼子,自己又是陆临川唯一的妃嫔...

    何妙仪恍然大悟。

    旁人看来,陆临川想要立储陆长佑的心思太明显不过,只是沈容婉自己猜忌,才百般为难知己。她害怕自己诞下孩子,挤占了陆长佑的储君之位。

    何妙仪愤愤不已,在内心疯狂为自己鸣不平。

    历史上的陆临川并没有后代,从后人的角度来看,陆临川斡旋朝臣,每一步都是为立储陆长佑做准备。可对于局中人沈容婉而言,陆临川在她这里没有一点信用,她只能接着陆临川施舍给她的一点点特权,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陆临川...

    不,他不动沈容婉,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沈容婉并不足以忌惮,莫非陆临川是因为自己年少失母,所以不愿意看见陆长佑和他一样?

    何妙仪快被自己的奇思妙想逗笑了,因为淋过雨所以也要给被人撑把伞。

    一个稳坐江山八年,斩断外戚祸乱朝纲八十年的皇帝,怎会有如此恻隐之心?

    或许也有过,何妙仪心中暗想。

    五年前他没有杀沈容婉,或许正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二人的母子情分,或者不愿陆长佑步自己的后尘。总之,他没有动手。也给自己留了个祸害。

    一日不除是仁慈,十日不除可就是昏聩了。

    何妙仪还想继续深究,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悠起来,小腿用力杵在地上想保持平衡,却被瓷渣越扎越痛,然而她却未有半分清醒些的模样。

    摇摇晃晃许久,何妙仪倒了下去。

    “美人!”春明惊呼出声。

    春明红着眼眶,环抱着何妙仪,支撑着她哆哆嗦嗦的,恳求地望着太后,含着哭意的嗓音颤抖道:“太后娘娘,我家美人晕倒了,求您行行好,让她回去吧。”

    何妙仪昏倒正合她意,沈容婉打算悄摸让太医来给她查了,若是真的怀上了,悄悄整掉便是。因此,她自然是不会放走何妙仪的。沈容婉冷笑一声,吩咐道:“无碍,让太医来瞧瞧便是。”

    “禾云,去传太医。”

    “是。”禾云经过时,恶狠狠地剜了一眼何妙仪。

    禾云未走出几步,便惊讶地大喊了一声:“走水了!”

    沈容婉闻声色变,怒斥道:“你说什么!”

    沈容婉起身,秋兰搀扶着她向殿外去,只见远处浓烟滚滚,昔日沈容婉最为宝贵的雕花连廊此时已有几节葬身在火海中。

    目睹此等情景,沈容婉当即昏了过去。

    “太后娘娘!”秋兰扶住下坠的沈容婉。

    禾云赶忙呵斥道::“快去灭火!连廊若是全烧了,都等着掉脑袋吧!”

    周围的宫人四散,禾云与秋兰搀扶着沈容婉往寝殿去,仅留下何妙仪与春明还在明间跪着。

    “走。”

    春明猛地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名少年,背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出他气宇非凡,非常人也。

    “多谢!”眼看四下无人顾及她们,春明搀着何妙仪,离开了宜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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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佑,今日来迟了。”陆临川看着姗姗来迟的陆长佑,语重心长道。

    “启禀陛下,今日在宜寿宫有事耽搁了,还请陛下责罚。”陆长佑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陆临川上前抬着他的手,扳正了他:“你我之间,没有君臣,只有兄弟。”

    “陛下!”符恭叩了叩文华殿的门。

    陆长佑即将封王,陆临川这些日子日日召他来讲学,因此特意吩咐符恭,若非要事切莫通传。

    “进。”

    符恭赶忙上前了,急声道:“宜寿宫走水了,走水前,何美人正在殿中罚跪,昏倒了!”

    陆临川眼皮一跳,冷静思考后后将视线挪到了陆长佑身上。

    陆长佑沉默地低下了头。

    “符恭你先下去。”

    待殿中只剩二人,还未等陆临川开口,陆长佑便主动承认道:“是我干的。”

    “我让何美人那个婢女带她走了,陛下不必担心。”

    “你...罢了。”

    陆临川扼要地评价道:“行事乖张。”

    见陆临川愁容不减,陆长佑主动道:“陛下,您若是担心,先去华英宫便是。”

    “少揣摩他人的心思,先做好眼前的事情。”陆临川回到书案前,坐了下来:“这点你要与沈少卿学学。”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纵然心中再急切,陆临川还是先给陆长佑讲学了一个上午,之后又去处理了几个反对给陆长佑封王的朝臣。

    午后听到桃玉来报何妙仪身体并无大碍后,他才舒心些许,开始批阅满桌的奏疏。直到符恭听见一道短促的鸟鸣声,去殿外拿回一张纸条,呈上给他,这才打断了陆临川。

    陆临川愠怒地把纸条仍在了烛台上,扶着额头缓了许久,睁眼打量旁边的几摞奏疏。

    片刻后,他拿起毛笔继续批阅,下笔的速度却快了不少,对于一些琐事,他也一改往常认真的批注,留了个已阅便算作批完了。

    纵是如此,陆临川还是批阅到戌时。

    “明日让林凫来一趟。”陆临川搁下了笔,起身道:“去华英宫。”

    何妙仪从宜寿宫回来后躺了一会便清醒过来,给小腿上完药后,何妙仪莫名感觉身体好转了许多。看春明和桃玉两个人跟着自己接连受罪,早早地就把二人劝回房间睡觉。

    谁能料到她回到寝殿时,脚底一滑,摔了一跤后就开始头昏脑涨。

    爬到床边艰难地躺上去后,发现自己肚子里翻江倒海,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来,浑身发热。

    桃玉和春明都下去歇息了,现在她连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硬捱过这个夜晚了。

    果然,下午只是回光返照。何妙仪开始痛恨自己病不就医的行为了。

    “叩叩。”一阵敲门声传来,何妙仪感觉自己遇到了救星,道:“进!”然而声音小的她自己都听不见。

    何妙仪:“......”

    寄。

    “叩叩。”

    为了让门外人听见自己的动静,何妙仪把枕头挪到了床边,打算靠瓷枕砸在地上的声音吸引注意力。

    “何美人,睡了么?”陆临川清缓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

    完了,怎么是他!

    木枕以锐不可当之势冲向了地面,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何妙仪心如死灰。

    果不其然,陆临川推门而入,就看见何妙仪笔直地躺在床榻上,一副入殓的模样。

    何妙仪不敢睁眼。

    这和在大街上拉屎有什么区别?

    虽然没有嫔妾见过陛下,但是为今之计,装睡最好,请罪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你...”陆临川有些无奈。

    陆临川叹了口气,坐在她床榻旁,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走到殿外,向符恭吩咐道:“去喊太医来看诊。”

    何妙仪试探性地睁开眼打探着四周,被陆临川抓了个现行。

    何妙仪:“嫔妾...”

    在陆临川看来,她只是张了张嘴。

    何妙仪含泪将今天列入人生最尴尬的一天之一,歉意地看着陆临川,想要起身给他作礼。

    陆临川上前来单手搂住了她:“不必起身,也不必行礼。”

    “朕喊了太医,这会容不得你推辞了。”

    陆临川将床上另一个木枕拖了过来,放在了她平日枕着的位置,安置好何妙仪后,陆临川未多触碰她,坐在了床榻边缘,侧身望着他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将何妙仪被汗黏在两颊的发丝拨开。

    二人四目相对,何妙仪感觉心痒痒。

    “囡囡,这会一定要看医生了,不能再拖啦!”

    时空流转,她好像回到了十九年前,合圆福利院那张破旧的小床上,何奶奶坐在床边,伸出布满了老茧的手捋开她被汗水浸湿的额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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