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至眼前

    第一场秋雨下过之后,天地都萧索了,唯有人间烟火热闹如常。

    城西的“日炊楼”以实惠闻名,盘大量多,童叟无欺,在京中各家讲究精致摆盘以迎合权贵的食楼中,颇有别具一格的粗野豪放之气,深受武官的喜欢。

    天色才入暮,日炊楼上下两层灯火已通明,人声热闹,饭菜飘香,既有市井小民,也有武司衙门的人,数名小二利落地穿行其间上菜送酒,忙得不亦乐乎。

    骠豹卫们坐在二楼左侧角落临窗的一张大圆桌边,全卫聚餐给高升的指挥使谭棹滔贺喜,除了在宫中当值脱不了身的人,其余都到齐了,挤挤挨挨坐满一桌。

    原骠豹卫指挥使廖长阗因当年那场叛乱被问渎职之罪,贬职下放地方,由谭棹滔接任,因他这三年来表现突出,如今迁任十三卫总领,今日是他在骠豹卫指挥使任上的最后一日。

    黄蹇端着酒碗立起身,笑嘻嘻道:“兄弟们,来一起给我们的头儿敬一杯,祝头儿升官大利!俸禄满荷包!妻妾遍后院!”

    一众骠豹卫纷纷端碗起身,道贺之声此起彼伏,酒碗一碰,各自干尽。

    谭棹滔自军中出身,性情爽朗,他同众人碰碗饮完酒,才笑骂坐在对面的黄蹇:“你小子都多大个人了,还是这么没个正形,我以后虽然不在卫里,但骠豹卫仍是我辖下,我还能管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当差!”

    当年卫里年纪最小的尹砚应现今也近而立,言行举止成熟稳重,与黄蹇搭档共事,看着反倒比黄蹇更沉稳,他接话道:“头儿放心,有我们看着他,出不了乱子。”

    谭棹滔虽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但与他们共处三载,今日一别,心里不免也有些离绪,他端碗起身,扬声道:“兄弟们,我敬你们一杯,日后,我们山水有相逢。”

    骠豹卫们再度立起身,干了碗中酒,才起筷吃饭。

    他们三不五时便在日炊楼聚餐,酒菜都是吃惯了的,边吃边谈,一片和乐融融。

    谭棹滔吃了几口菜,以闲聊的语气对坐在他身旁的孔茂晟及徐商琮不紧不慢说道:“我今日去御前谢恩,皇上问我是否有合适的人选举荐?我举荐了你们二人,老孔踏实稳妥,擅长调度,在卫里这么多年也是老资历了。赵七干练沉着,处变不惊,有领导之能,你们都能堪此任。”他将筷子伸向桌上的花生米,夹起一颗,又补道,“皇上并未表态,不知皇上会作何选?”

    对面的黄蹇听闻此言,不偏不倚地实话实说道:“赵七曾有救驾之功,我看多半是由赵七来接任头儿的位置!”

    在座众人也纷纷附和,认为黄蹇说得有理,连孔茂晟也跟着点头。

    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谢贺知是在三年前入职骠豹卫的,他双眸一亮,高兴道:“赵七大哥这么厉害,他来做我们头儿,真是太好了!”

    谭棹滔把手中酒碗一放,故意板起脸,沉声道:“小谢,你此言是暗指我不厉害?我做你们头儿不好?”

    谢贺知急忙摆手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头儿你别误会……你们哪个来做头儿我都很开心……头儿自是很厉害……赵七大哥也……”

    谭棹滔见他急得抓耳挠腮,越发语无伦次,终是再板不住脸,咧嘴一笑,其余众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谢贺知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谭棹滔原是在逗他玩,在同僚一片开怀的笑声中,当即闭紧一张口,气鼓鼓起来。

    孔茂晟只得哄道:“小谢,别生气啦,要不明日让你最崇拜的赵七大哥给你喂招好不好?”

    谢贺知一听此话,再也顾不得生气,当即巴巴望过去:“赵七大哥当真愿意陪我对招么?”

    徐商琮坐在他对面,唇角含着笑,微一点头:“明日我陪你过几招。”

    “太好了!”谢贺知乐得情不自禁啪啪啪鼓起掌来。

    黄蹇看着这副少年慕强的模样,不禁想起当年赵七入职骠豹卫当日,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第一个出去单挑他的那段过往,一时又有些感慨岁月飞逝。

    谭棹滔执掌骠豹卫三年,骠豹卫们闲常时会相互切磋,但没人会找赵七过招,因为他们的身手都在赵七之下,因而他并没见过赵七施展身手。虽然赵七为人比较寡言少语,但举手投足淡定从容,光看一身气度,已是不凡,他听说赵七与自己年纪相仿,但看上去却比自己年轻十岁有余,又听说赵七至今仍是孑然一身,他忍不住问道:“赵七,你为何不讨一门媳妇?”

    十数年人事流转,骠豹卫历经四次选拔,已换过许多面孔,在座的多是近些年才入卫的新人,自是不知卫里的过往,黄蹇听到此问,立即搭腔道:“头儿,你有所不知,前几年尚衣局有个宫女,人可聪慧了,又温婉娴淑,手很灵巧,绣工是绝顶的好啊!绣出来的花儿、鸟儿都像是活物一样!”

    在座一众骠豹卫忙竖起耳朵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黄蹇接道:“那宫女到年龄出宫前夕送了赵七一个绣得很精致的香囊,向赵七表达爱慕之情,但被赵七拒了。”

    众骠豹卫们听罢,一阵唏嘘,徐商琮清声开口道:“都过去了,那个姑娘已出宫,回归俗世生活,以后不要再提及此事了,有损姑娘声名。”

    谭棹滔只觉赵七思虑周全,甚或可说是体贴备至,遂也搭声吩咐道:“你们以后可都不许提了!”

    黄蹇也是第一次与人说起此事,他当即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

    这个话题揭过去,黄蹇又起话头说起来年骠豹卫招新之事,语气里满含期待。

    这场宴席一直吃到日炊楼打烊才散,众人都已饮得醉醺醺,出了日炊楼便不分南北,尚自清醒的尹砚应、孔茂晟及徐商琮三人只得分拨将他们送回家。

    次日,谢贺知上完巡逻的值回到骠豹卫所,见徐商琮与孔茂晟手里捧着一卷文书,立在正堂谈事,看情形似乎一时半刻谈不完,他识趣地转过身,心不在焉地往演武场走去。

    演武场上,闲来无事的几名骠豹卫在习练刀法,尤挚齐见平日下值后最喜欢找人比划的谢贺知今日竟规规矩矩守在场外,便招手叫道:“小谢,来,尤大哥和你走几招!”

    谢贺知摆手道:“尤大哥找小方跟你过招吧,我在等赵七大哥。”

    尤挚齐昨夜在宫中当值,闻言有些不明就里,谢贺知的搭档方傅新便一五一十将昨夜席间之事与他细说一番,尤挚齐这才了然,他一时玩心起,遂一本正经地对谢贺知道:“好啊,小谢,你不肯跟我过招,难道是在暗指我不够厉害?看不上我的拳脚功夫?”

    谢贺知一听,急忙解释道:“不是的,尤大哥你千万别误会,尤大哥也很厉害,我只是……我更……”

    谢贺知正在搜肠刮肚寻词解释之际,却见尤挚齐强忍着笑,已然忍到五官扭曲,他这才明白这尤大哥是在逗他玩,当即瞪眼闭上了口,演武场中几人见状,爆发出一片笑声。

    谢贺知正欲抛下他们,一转身,只见徐商琮与孔茂晟正往演武场走来。

    尤挚齐见着二人走来,忙安抚道:“好了,小谢别气了,你的赵七大哥这不是来了么?”说罢,又扬声喊道,“赵七,你可算来了!小谢今日都不太搭理咱们,一心在等着你来跟他比划呢!”

    徐商琮径直走入演武场,微含笑意对谢贺知道:“来吧。”

    谢贺知眸光一亮,气顿时消了,满心雀跃地走入演武场去。

    徐商琮看着面前青稚尚存的十八岁少年,温声道:“刀兵无眼,我们徒手过几招可好?”

    谢贺知忙点头答应,见赵七大哥正在等着他出招,他抱拳行了一礼,也不客气,当即五指成爪,出手如电,向着对方心脏迅猛掏去。

    徐商琮右手一格,左手成拳,击向谢贺知胸口,谢贺知矮身一避,并指成刀,横劈向徐商琮下腹,徐商琮伸手往谢贺知手肘轻巧一托,谢贺知只觉整只手臂顿时失力,他机变迅速,立马飞起一脚,踢向徐商琮下盘。

    其余骠豹卫皆在演武场外看着场中二人对决,银线绣狻猊纹的藏蓝骠豹卫服随着二人身形腾挪闪转而翻飞起伏,谢贺知虽然生性腼腆率真,动起手来却有一股狠劲。

    众人只见赵七应接从容,拆解缓慢,攻与守的一招一式间隐有指引示范之意,不出一盏茶功夫,便分了胜负。

    谢贺知只觉这场对招当真受益匪浅,他平日自行琢磨时想不通的某些关窍,以及自己每一招式里的破绽,通过这场交手下来竟都看得像明镜般透彻,他气息仍有微喘,开口却兴奋道:“赵七大哥,我……”

    谢贺知话未说完,便被门外一声高唱“圣旨到”打断。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太监总管何彰慜手里托着一卷明黄圣旨,身后跟着两名内侍走入卫所来。

    在场的骠豹卫忙整肃队形,跪下听旨,何彰慜打开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骠豹卫孔茂晟勤朴诚敬,恪尽职守,其心可嘉,今擢为指挥使,总揽全卫事务,望尔慎始如终,克己奉公,不负朕望。钦此!”

    孔茂晟高举双手,恭肃地领旨谢恩。

    何彰慜将圣旨交到他手上,笑着将他扶起,又道了几句恭喜,便带着内侍回去复命了。

    孔茂晟是完全出乎意外,他性情淡泊,从来不曾费心钻营仕途高升,况且论身手和应变能力,赵七都比他出色,他本以为这指挥使之位非赵七莫属,如今捧着这卷沉甸甸的圣旨,一时心情复杂难言,只求别因这番人事变动令他和赵七之间的情谊生分了。

    骠豹卫们都围上来道贺,孔茂晟应付完一轮,用目光搜寻起赵七,只见他这个十几年的搭档安静地立在围着他的人堆之外,见他看过去,便冲着他无声地微一点头,笃定的眼神中满含支持和鼓励,这个动作和眼神令孔茂晟焦躁的心绪霎时踏实下来。

    眼看就快到交班的时辰,孔茂晟也不多话,他如今做了指挥使,以后无法再与赵七一道上值,当下将尤挚齐拨去与赵七一组搭档,让他们去接班,下令让其余人都散了,整装准备上值。

    徐商琮与尤挚齐拿起各自的配刀,一同走出骠豹卫所,往昭琨殿方向去。

    宫道几折,天高云远,秋风中送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他们去到昭琨殿时,刚好到交班的时辰,殿外值守的两名弟兄与他们简短交接几句便下了值。

    昭琨殿内一片静寂,冯娓钥坐在御案左侧的茶案后,手里拿着一杯茶,似在走神,长久没有动作。

    侍立在一侧的梨龄低声问道:“皇上,可是这茶凉了?”

    她候了候,并未候到皇上答复,心下疑惑,不禁顺着皇上沉默的目光望过去,视线尽处能望见殿外三尺明亮天光,以及立在殿外右侧那道穿着骠豹卫服的挺拔身影。

    梨龄心里一诧,早在征明六年,殿里的茶案就从原先的西南方位转移到这个位置,在过往十四年里,皇上从累累奏章中脱身小歇的许多片刻,便是坐在这张茶案旁。时至今日,她才发现皇上将茶案安置在此处的隐晦深意!

    她刹那间心如明镜般雪亮:“皇上便是因此才不让徐公子做指挥使么?”

    冯娓钥清明的目光仍旧落在殿外那道修长的身影上,手中无意识地握着那只白瓷茶杯,似自语般低声道:“指挥使职任上诸事繁杂,无暇轮值,朕只能把他放在身旁左近,至少,还可时不时地望上一眼……”

    梨龄心中酸涩,一时竟无法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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