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牍长劳

    “蒹弗姑娘,你在难过什么?”

    “我收到家书,父亲跟我说,家里的一个伯父病逝了。”

    散学后,在满堂轻松嬉闹氛围中,她恹恹地收拾好书本,独自走出了书院。

    傍晚时分,少年捧着一盏造型精致的河灯来找她,对她道:“蒹弗姑娘,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家里若有逝去的人,无论相隔多远,只要亲手为他点一盏灯,就能让他知道你的哀思,也能让他的亡魂在泉下安息。”

    少年带她走出宅邸,穿巷过街,去到城东的一条支流边。

    天色逐渐昏蒙,不远处街市华灯初上,少年将手里的河灯递给她,取出火折子点燃。

    她捧着河灯,看着那盏烛火活像有生命般跳跃无定,她沉默良久,仿佛捧着先人的一缕魂魄,始终难舍难离。又过了许久,她才探身将灯放进水里,水流缓缓,河灯一入水,便飘着渐渐去远。

    她席地坐下来,双手抱膝,目光望着那盏孤独漂浮在水面上的河灯,似是自语,又似是倾诉,缓缓地说道:“父亲对我严厉,这个伯父性情温厚,是父亲几个叔伯兄弟里对我最好的一个长辈,他会带街上的糖葫芦来府里给我吃,还会买府外的提线木偶给我玩,我……”她喉头一哽,终究再也说不下去。

    少年陪着她席地而坐,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一直安静地听她诉说,许是听出了她最后一句里的哭腔,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子,递过来,温声道:“蒹弗姑娘,你若是心里难过,便哭出来吧。”

    她接过那块手帕,低头覆上双眼,终是不再强忍,无声地流下泪来。

    她心性坚韧,自记事以来,便未再哭过,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落泪。

    少年的手帕顷刻被她的泪水湿透,不远处街市上热闹喧嚷的人声时而传来,若有若无地将她包裹在这个俗世中。

    她哭过一场之后,心头积郁的悲恸得以宣泄,情绪终于渐趋平复。

    那盏河灯在视线尽头只剩下一星光亮,少年待她平复下来后,才开口抚慰道:“蒹弗姑娘,这世上总有无数的生离与死别,对于那些远去的人,只要心里还存在想念,他们就始终未曾离开。你的伯父虽然已不在这人世间,但他还在你心里,你别再难过了。”

    对面酒馆的煌煌烛光落在少年的脸上,那张青涩的脸孔隐约藏着超越年龄的早慧,她落过泪后的嗓音有些沙哑:“述谨公子,你也曾……”

    “皇上,皇上,该起了。”梨龄接连唤了好几声,才将御榻上的人唤醒。

    候在外间的一众宫女、内侍终于微松一口气,他们都在等着伺候皇上洗漱更衣,平日里都是到了时辰,皇上便会自然醒来,今日眼见着都过了时辰,皇上仍未起,他们却不敢去叫,只能干着急,最终还是梨龄赶来,进去叫醒了皇上。

    窗外天色才蒙蒙光,殿中一片灯火明亮,梨龄打起帐幔,见皇上坐在床榻中,尚在愣怔,她不禁关心问道:“皇上可是做梦了?”

    冯娓钥一半心神回到现实,一半心神犹在过往梦境中,忽而开口问道:“外面是谁在当值?”

    梨龄被问得先是一愣,随即回道:“今日是徐公子在外面当值。”她猜想皇上也许是梦见了徐公子,殿中的灯火落在皇上的眸中明明灭灭,但却没有太多时间留给皇上了,她一心赶着时辰,不禁又提醒道,“皇上,您今日起晚了,若再耽搁,怕会误了早朝。”

    冯娓钥闭了闭眼,艰难地从梦境中抽离,收敛起思绪,掀被下榻,梨龄忙退出去传令,几名宫女接而鱼贯入内。

    冯娓钥洗漱更衣用膳毕,天色大亮起来,霞光落在满宫的红墙绿瓦上,朝气又鲜丽。

    今日早朝是辍朝三日后的第一日恢复朝议,诸多事项待决,荻舟城疏浚贪墨案;垽州夏旱灾情抢险;征兵制改革草案复议;商税法推行阶段性问题商讨……早朝一直议到将近午时才散。

    梨龄一整个上午都在忧心皇上的身体,皇上向来浅眠,这些年每日早醒已成习惯,今日竟一反常态沉睡不醒!她始终放心不下,待皇上下朝后更换过一身常服,她便进言道:“皇上,请陶太医来给您诊一诊平安脉吧?”

    冯娓钥刚在御案后坐定,随即拿起一本奏折翻开,不甚在意道:“朕无碍,午后补眠一觉便好,不必劳动太医。”

    梨龄却坚持道:“皇上自己说的无碍可不算,太医说的无碍才是真的无碍。皇上的身体安康关系着社稷,稍有身寒发热都是天下大事,就让陶太医来给您号一号脉吧!”

    冯娓钥无奈一笑:“朕听你这口气是越来越像全禧逹了。”

    梨龄听罢,也笑着接话道:“全总管毕竟是伺候过先帝的人,骨子里有股忠赤,对皇上也敢犯颜直谏,自他病退后,接任的何彰慜到底年轻畏事,在您面前从不敢有半句多言,这劝谏皇上顾惜身体的责任便落到了奴婢一人肩上。”

    冯娓钥的注意力全落在奏折上,漫不经心道:“也罢,请太医来吧。”

    梨龄得到准允,随即向殿中当值的内侍投去一眼,那内侍忙领命而去。

    不多时,陶鸿量便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进殿行过礼后,关切问道:“皇上,您可是圣体抱恙?您觉着有何不适?”

    冯娓钥批复完手头那本折子,搁下朱笔,清声道:“朕无不适,只是诊平安脉。”

    陶鸿量放下心来,取出脉枕,为皇上诊起脉。

    梨龄见陶太医枯瘦的三根手指搭在皇上白皙的手腕上,切脉有一时,凝眉不舒,她忍不住担忧问道:“陶太医,可是皇上的身体有恙?”

    陶鸿量收起手,皇上这些年一直坚持锻炼,体魄强健于常人,平时连风寒发热都极少,他已许久没为皇上诊过脉,没想到这一诊竟诊出了些微异常。

    他不自觉皱起眉,沉声道:“皇上的脉象迟而缓,间有止歇,不入常序,乃是过劳之兆。现虽仍未成症候,然若长此以往……”陶鸿量顿了顿,严肃道,“恐会有损年寿。”

    陶鸿量作为一个医者,也不管这天下有多少事需要操劳,只管殷殷叮嘱道:“所幸为时未晚,皇上当从此注意养护,不可太过劳心,切忌再殚思竭虑。”

    冯娓钥一口答应下来,梨龄却忧从中来,她贴身随侍皇上多年,以她对皇上的了解,皇上答应得如此爽快,想必是根本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陶鸿量正欲告退,冯娓钥忽而淡声道:“朕一切安好,陶卿知道医案该怎么写?”

    陶鸿量微微一愣,斟酌半响,谨慎回道:“臣自不会将方才所诊之脉象写入医案,臣只是来给皇上诊平安脉,皇上的脉象并无异状。”

    冯娓钥满意颔首,一挥手放陶鸿量离去。

    待陶鸿量走后,冯娓钥接而批阅起另一本奏疏,梨龄当即跪下来,极力苦劝道:“皇上身体康泰才是社稷之福,请皇上好好遵医嘱,日后不要再如此无节制地耗劳了。”

    冯娓钥放下手里的奏疏,宽慰道:“医者都喜欢把病症往严重处说,你放心,朕自有分寸。”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再劳累也是这几年,等到太子亲政之后,朕就移居荞延园行宫,每日只赏花品茗,绝不劳心费神,好不好?”

    梨龄无可奈何,她也知政务繁重,国事如山,皇上身在其位,几无可能做到不竭虑操劳,她唯有在往后尽可能多地从旁提醒了。

    傍晚,冯虔玮前来昏定,照例问及冯娓钥身体安康与否,冯娓钥也只说“安”。

    夜里,梨龄眼看过了二更,皇上仍未有歇息之意,她不由得躬身轻声提醒道:“皇上,亥时了,该就寝了。”

    “好。”冯娓钥嘴上答应着,执笔写批复的手却丝毫不停。

    殿中灯火如昼,那道纤挺的身影端坐在御案前,就像稳稳镇在江山社稷之上,梨龄心里无声叹息,皇上自登基以来,便没在三更前就寝过。眼下的乱世荡然,民生安稳,背后是皇上继位二十年来宵旰焦劳的付出,她深知皇上有今日的脉象,并非一朝一夕之患,而是这些年月里勤政积劳所致。

    七千三百日夜迢迢,反复熬着一捧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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